徐恣隨意道:“他姑且這樣說,我便這樣練去罷,十年二十年之後的事,鎮日裏想著有甚意思,便是一輩子就隻能用這星河飛梭手捉魚吃,也比人要省把魚叉。”沈縱微哂道:“你現在這般想,若你碰上我這樣的事,本事不濟,卻又該怎麼辦?”
徐恣笑道:“你這樣一說,我倒想起來,若你真尋著了郭禿雀,又打算怎麼做?不是一刀喀嚓,完帳了事罷?”沈縱蹙眉道:“不是。”徐恣便笑,道:“那打不打得過他,又有甚關緊?隻要能跑得過他不就好了。”
沈縱瞥他一眼,道:“我同你說的正經,你卻報我風涼話?”徐恣挑眉道:“我說的便不是正經話?你自己說,你要的是人命,還是說法?”
沉默片刻,沈縱緩緩舒出一口氣,先行轉身,道:“不談這個,我聞見魚香,有些餓了。”徐恣也不欲再說,伸臂攬了他肩,兩人一同鑽進艙去。
新捕上的魚煎得表皮香脆,一口咬去卻是內裏滑嫩,鮮柔多汁,兩人吃著吃著倒搶起來。原是徐恣先動的手,一雙竹筷耍的如彩蝶穿花,連連從刁鑽的角度伸將出來,沈縱手法弱於他,與他拆了一陣,有三次險些被他點中穴道,筷子墜地。
如是三番,沈縱放棄與他對拆,隻端著盤子左閃右避,兩人往來十幾個回合,徐恣難以得手,不知不覺中便較了真。他一筷點過,沈縱小臂上提,他立時變招,用的正是一記“逆頂星瀚”,隻聽一聲脆響,竹筷狠撞上瓷盤,沈縱隻覺他這一下與適才玩鬧力度大是不同,一時間沒能掌住,盤子脫手飛出,砸在艙壁上,灑了淋淋一地魚汁。
兩人一時愣住,對望一眼,沈縱眉眼一點點漫出笑意,促狹道:“好手法!隻可惜了魚。”徐恣一時失了輕重,卻有些訕訕,然見沈縱一毫未惱,反倒笑了開來,也覺值得。
草草結束了剩下的晚飯,天已近黑徹,沈縱仰臥小榻,鼻息漸漸轉長。徐恣也覺有些倦意,卻睡不著,開窗望去。
月在上弦,淡灑一片輝光,星子點點,綴滿天穹,若黑緞上鑲了無數珍珠。他目光順著星辰,緩緩落往天際,卻覺天際不知怎的,星光竟比頭頂正上還要亮堂,一時打了個激靈,一點睡意盡皆消去,跳了起來便跑去另一船艙去尋那船家夫婦。
——那不是星光,而是火光!
船家夫婦本已歇下,被徐恣喊醒,見遠處火光點點,那漢子道:“這才出東京城一日呢,不定是不是水匪,便是水匪,劫的該也是更遠點的船,俺們船小,又藏得深,八成不會被發覺。”話雖如此,他的神情卻遠不如他說的話那般輕鬆,頗帶著幾分憂心。
徐恣蹙眉道:“你們平日裏行船,難道不知道這段河上有沒有水匪?”那漢子被他問住,遲疑片刻,隻見徐恣目光灼灼,隱隱含威,隻得答道:“這段水道向來沒水匪的,因為近東京城,官府查得也嚴,隻是有一家船行,也是做的這汴河上的生意,近幾月來常問俺們這樣的小船勒錢,真被發現了,那也沒法子,隻好花錢買個平安,這一趟便算是白載了。”
徐恣哼了一聲,道:“恁地橫麼!”那漢子卻道:“他們船多人多,不少會家子,衙裏又不缺錢孝敬,怎不橫?俺們但求不要被發覺了,明日天不光,趕忙開船,過了下座城,便不怕了。”
徐恣回到他與沈縱的船艙,卻見沈縱已半坐起,倚著船板,天色已然全黑,看不清他臉上神情,隻能瞧見暗色裏他一對眼睛正看著自己,徐恣便把那船家漢子的話轉述了一遍,問:“若真被尋見了,你待怎樣?”
沈縱沉吟片刻,道:“我們替他們夫妻出了錢便了,將事鬧大,他們便萬難在這河上討生活,於他們並不是件好事,更何況我們也不知對方有多少人,我們能不能把事了清。”
徐恣道:“雖是這樣,幫得了他們這一回,卻能幫一世麼?待到他們返程,走的難道不是這條河?”沈縱道:“……縱有人能解決這事,卻也不定是我們。”
徐恣氣結,道:“我瞧你當初貿貿然頂上武病秧子,卻不是這般說話罷!當日裏,你可利得紮手!”沈縱道:“那是因為當日隻我一個。”徐恣聽到此處,有些明白,道:“你的意思是,你一個人的時候可以胡來,扯著旁人的時候隻好縮頭不出了?”
沈縱半晌不語,徐恣又看不清他臉,正想往他那邊去,忽聽他低低道:“……阿恣,我從前也同你一樣,但便是因為這個,我師弟死了。”
徐恣心中一震,聽他聲音平靜,卻淡淡含著分傷心,抬眼看去隻一片漆黑,連他一雙湛目也看不真切,驀地便生出幾分心酸來。他知道已不能再說,心中暗暗將這事推到一旁,隻想,事到臨頭再隨機應變,卻也不遲。
沈縱說出這番話來,不見徐恣搭腔,以為他著惱,心裏也知道自己這話說得不夠爽快,卻無甚悔意,在他看來,對徐恣說話,是不必揣摩他的心思的,更不用為了滿他意而信口開河。然他雖沒指望徐恣能盡了他意,這一時齟齬,卻也教他有些無趣。
正出神間,忽覺身邊徐恣挨了過來,搭上他肩,貼著他耳道:“我省得了,便由你,隻是若事情控不住,那便兩說。”
沈縱心一暖,口裏道:“你的鞭子斷了,你使什麼?”徐恣答道:“劍也成,隻是不太趁手。”沈縱微微擰眉,但也知無法,隻不開口。
抬眼望去,那幾簇火光竟更近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