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巒是他親手入殮的。一張原本神采飛揚的臉沒有了表情之後顯得格外蒼白。他看著看著,捂住嘴紅了眼睛,好半日才終於合上了棺蓋。
沈縱靜靜坐著,雨水冷冷沁進他的衣襟,前些日子壓下來的鬱憤又席卷上來,剛才他是當真惱上了周洌,他一直以為師兄厚道,卻不想他竟然會來勸自己回去!想來自己跑這一趟,師門裏竟然是沒有讚同的人了。卻不知道家裏若是知道了,又當如何。他一會兒憂心家中,一會兒又想起師弟音容,一時間心中窒悶到了極點。
雨越來越大,耳際雨點打在船篷上的聲音已經由點點細聲變成了啪啪的響聲,且綿綿不絕。
徐恣見沈縱麵色沉沉,雙目低垂,便知他心裏難受。他與沈縱在一起也有些日子,知道他越是不說話,便越是心緒不佳。沈縱機敏,能推曉人情,卻不是個願意與人深交的性情,他能對自己說了緣由,已是對他有了極為難得的一份信任。他曆來心無掛礙,廣交朋友,腹中話題極多,此刻卻也無話可提,但覺不能就這般放沈縱不理,忽道:“我師父大去的的時候,卻不是雨日,而是雪日。”
沈縱一怔,似是沒有想到他會主動提起此事,視線投了過來。徐恣神色肅然,低聲道:“……那是嘉佑年的事了,我與師父一直住在西山上,那一年冬天卻好大雪,積得五尺多厚,把山道堵個嚴實。屋裏凍得冰窖子一樣,師父舊傷犯了,偏生柴禾丁點也不剩,我沒有法子,扒了雪下得山去,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一整日……”他頓了頓,續道:“師父隻對我說,死生雖是大事,但人活一世,到頭來還是為了不要讓自己提著什麼去死,畢竟哪裏的墳不埋死人,但普天下安心咽氣的,除他又能有幾人!”他神色安然,隻因當日哭也哭過,哀也哀過,哀慟淡些後,反是師父臨終幾句印象最是深刻,他是性情中人,先時因為死者是至親之人,心中哀情蓋過了一切,沒來得及去想這番話,而今數年已過,他下山徜徉市井,更看了人情冷暖,這才知曉師父的一份灑脫何其難得。他說這話,原是為寬慰沈縱,此時便道:“我今天拿喬充一次哥哥,但想告訴你,若你明天就要死,你還要把鬱氣塞一身麼?想要做什麼,去做便是,休想太多。”
沈縱抿唇,他知徐恣說的是至理,其實他原也是個我行我素不懼人言的人,但這一遭卻是他自出生以來第一次遇上身邊之人去世,加之義憤,便不由得更加在乎其他人對此事的看法,追根究底,卻不是怕人不知他,而是一時間竟然覺得,這樣一件黑白分明的事體,人們卻竟然硬要顛倒了去辦,心中自然十分難受。聽得徐恣這些話,心中鬆了下來,他知道徐恣對師父極為敬重,今日得他全盤相告,雖然是對他自己的坦誠投桃報李,卻也不知答句什麼,默默良久,隻道:“謝謝。”
徐恣豎起一指,微微笑道:“不必謝,我知道,雖然你腦子裏能想明白,難過卻還是免不了的……我師父那種人,我是拍馬也及不上,他死以後,我卻還是天天掛著個紅眼,一月後才好些,你想必也不比我能強多少。”
沈縱不言,但神情顯然較適才柔和不少。他既不回話,徐恣便也閉了嘴,船內安靜下來。
又靜靜行了個把時辰,天色漸漸轉暗,雨勢漸弱,船家娘子方自進艙,道是由於落雨,遲了路程,到不了下個城鎮,隻好找個避風之處靠了,明日再行啟程,說話間眉頭不展。沈縱不知所以,徐恣卻知道,如這等小船,整船上下也不過四人,自然是入城泊靠來得安全,而今雖算得盛年,水上豪強卻也不是沒有的。
船靠岸處正是一片荒野,蔓草橫溢,坐下便侵人頭臉,船家夫婦將船往深處曳去,遠遠的便難看真切,周遭無人,隻能瞧見遙處幾道炊煙,與此處煙火相映成趣。
天色將暮,河麵上一片溶溶暖金,搖搖蕩蕩,煞是美麗。沈徐二人出了船艙,正並立船尾。沈縱望著來處,隻見河水悠悠,汴梁早已不在視線之內,四野蒼蒼,極是空曠,不見囂雜,便有些出神了。徐恣卻蹲下身去,目視水中遊魚,天色未沉,他又是山中練得的一副好眼力,自然瞧得清楚,眼底銀鱗一閃,他伸手入水,正一把掐住滑溜溜的魚尾,五指一撚一提,且聽“啪”的一聲,魚兒便被他甩落船板。兀自不斷拍尾。
沈縱被他這般動靜喚過神來,正好見到他伸手一拍一振,又一尾魚被擊上船來。沈縱觀他動作,便知道那是一路精深手法,卻被他用作捉魚之便。
隻見徐恣懶懶起身,提了魚進艙,笑道:“船家娘子,這兩條魚給我們加加菜罷!”那婦人應一聲,回頭見兩條魚仍是活蹦亂跳,連讚徐恣手準。
徐恣出得艙來,見沈縱看他,麵上不見先時涼意,倒有幾分似笑非笑,知道他終於心情好轉,旋生幾分促狹心思,笑道:“瞧我作甚?我卻又不是魚,吃不得的。”
沈縱不接他這茬,道:“我隻是瞧你剛才捉魚的手法漂亮。”徐恣笑道:“那叫‘星河飛梭手’,原來是扣人使的,是我師父壓箱底的絕活,我沒能練好,隻能用來捉捉魚。”
沈縱微訝道:“你師父壓箱底的絕活?你師父留的是一柄劍,你使的是鞭,他的絕活卻又是手法,那麼他究竟是練什麼的?”徐恣笑道:“練什麼的?他什麼都練,他曾說,其實兵器之道,沒有什麼不同,‘所恃者唯心’,我明白告訴他我不懂他甚意思,他說過得十年二十年的我便能懂了,到時本門心法才得大用,因此如今我學的功夫不算少,可件件都算是個半吊子,也不知甚時候才能練到他那般。”
沈縱長於官宦之家,雖然自幼習武,卻沒有碰見過多少真正的江湖人,更不曾聽見過這樣對武學的解釋,一時怔住。他讀書甚廣,細細揣摩下似乎覺出什麼,但他所習武藝畢竟與徐恣非屬一路,便有所得,也無從細究。隻對徐恣道:“我想他的意思是,若你能通透根本,兵器的差別便不存在罷,但究竟怎麼做,卻不易知曉。”心中卻想到《呂氏春秋》中孔丘那句“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猶不足恃”,心道徐恣師父反聖人之道,隻言萬事皆決於心,雖似個妄人,細細想來,卻也不失為妙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