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縱先付了二百五十文的船資,約定到了揚州再付另一半,船家在船尾解纜,他到自己宿的船艙裏查看,正放了包袱,忽然聽見外頭馬蹄聲悠悠過來,便有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這位兄弟,請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少年在這裏找船?他年紀大概跟你差不多大,個頭比你稍矮些,穿棉長衫,顏色挺素,但是繡了邊的,帶一把暗黃穗子的刀。”沈縱蹙起眉來,正要出船去,就聽見徐恣笑道:“這個人爺見過。”
那人忙問:“那你可知道他現在在何處?”
徐恣懶懶道:“這爺便不知道了——你問的這個人,真好威風!大概是兜裏沒錢,便抽了刀,逼著船家解纜放船,昨日下午走的,現在怎的也到了陳留了。”沈縱聽著他胡說八道,心裏好氣又好笑,此時卻不忙著出去了,倒隻站著,要聽問話那人的反應。
隻聽那人苦笑道:“七師弟一向花樣百出,卻沒有這麼任性過,這回真是闖了禍了……這位兄弟,多謝了,不知道那船家你是否認識?”
徐恣道:“認識又怎麼樣?”那人道:“若認得的話,還請交代他一聲,我們會很快還上他船資的,叫他不要擔心。”
沈縱越聽越不成話,一把掀了船上簾子,道:“徐恣,你編派我什麼,以為我聽不見?”又對剛才說話那人道:“四師兄來做什麼?”
那人看見他從船艙裏冒出來,吃了一驚,詫道:“七師弟,你在這裏?”說著拿眼去看徐恣,徐恣臉上一副要大笑的神情,卻不看這個方向,一雙眼睛似乎盯著天上的雲。
沈縱此時一點也不想看見師門的人,見了他四師兄周洌,隻略略地皺著眉,環臂靠在船艙上,一言不發。周洌等了一會,見他沒有要說話的意思,無奈道:“無患,別淘氣了,跟我回去。”
沈縱道:“我不回去,也不是淘氣。”頓了一下,又道:“我早說過了,別在外麵隨便叫我幼名。”
周洌道:“師父很生氣,現在已經叫六師妹去你家了。”沈縱臉上微微變色,卻不動,好一會才道:“哦,我知道了。”
周洌見他還是沒有動作,冷冰冰的與往常那個慧黠貪耍的模樣大相徑庭,不由有些泄氣,道:“就算是你為了師弟的事情在生氣,這般也夠了,師父說這事不會沒有結果的,你回去以後,他就會問郭彪要個說法。”
沈縱不說話,周洌以為說動,便趁熱打鐵道:“怎樣?回去罷?”
沈縱淡淡問道:“師父真這樣說了?”周洌一怔,道:“是啊。”
沈縱道:“四師兄,我信你的——可是師父這樣空頭許諾可不是第一次了,我不信他。再說了,他若真的想問郭彪討說法,何必要我回去以後?我看他是怕我跑丟了,對我家裏不好交代,說什麼已經讓師姐去我家什麼的,大約也是在騙我。”
周洌聞言,結結實實地愣了一陣,才道:“……沒有的事!……師父怎麼會騙你?”
沈縱冷冷道:“算了罷,四師兄,你不會說謊,那就不要說了。”幾個師兄弟間,他與四師兄最厚,大約也正是因為如此,師父才讓四師兄來尋他回去。但他也知道自己四師兄最是實誠,若不是有人授意,輕易說不來謊,是以才說了剛才那一番話,實則心裏隻有六七分把握,但見周洌這樣回答,心裏已沒有疑惑。
沈縱隻覺一股怒氣暗暗襲上心頭,不及多想,他一振袖,朗朗對周洌道:“四師兄,你回轉以後就跟師父說,郭彪我找定了!——他不管的事,我自然會管到底!”
周洌見他雙眉軒起,一臉的決意,一時間竟開不了口,更忘了動武這一條。正猶疑間,便見沈縱喊了一聲:“船家,開船!”那船家漢子用長篙一點,船便緩緩地離了岸。沈縱不再看著周洌,轉向站在一旁的徐恣,道:“徐恣,再會了。”
徐恣懶懶笑著,對他揮了揮手。
沈縱見他笑容,心底到底生出點不舍來。他從出生至今,還從未有過這樣投契的朋友,自然想與他日日一同談話出遊,累了便抵足而眠,但他此刻卻停留不得。
船頭太小,船家還要撐篙,沈縱站了便嫌占地方,他又望了徐恣一眼,卻見他已經回身走了。他便有些失落,略略站了一會兒,就鑽進了船艙去。
他剛剛坐穩,便聽見船家“啊”地一聲驚叫,一愣之下便覺得似乎有什麼重物飛落船上,船體猛然一震,接著便是不斷地搖晃。他掀簾一看,隻見船家夫婦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直盯著船尾看,他幹脆一步邁到船頭,回頭一看,便看見徐恣笑嘻嘻地立在船尾,肩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個包袱,腰上懸著他那柄劍,手裏卻是一根麻繩,麻繩另一頭牢牢地纏在了船尾係纜繩處。想是他趁船開得不遠,揮手上麻繩纏上船尾,蕩了過來,看他包袱佩劍一應俱全,便知道他是早做好了跟上這船的打算,卻還要假裝道別,當真可恨。
卻見徐恣甩了手裏繩索,對他笑道:“沈大公子掏錢,教我可以一路坐白船到揚州,何等美事!此等便宜,怎麼可以不占?”說著淩空躍起,一個翻身,落在沈縱身邊,船又是一晃,且有些前傾了,沈縱忙把徐恣推進船艙,自己也鑽了進去。
徐恣在船艙裏放下行李,舒展四肢,伸了個懶腰,對沈縱道:“我們昨天雖然隻刮了梁茶販子一小筆,但招惹的麻煩卻不小,再加上四通賭坊的破事,我不挪窩都不行了,暫且先跟你一起走罷。”
沈縱因為周洌的突然出現,心中原自不能平定,此際聞言,卻淡淡道:“一百貫可不能叫一小筆罷?”為防兌換時出問題,他們沒有拿交子,但光拿銅錢卻又無法拿多,他們當時雖然取了一百貫,但實際帶出來的也隻有二十貫,餘的都趁夜黑分開丟到了貧人的門前院裏。
徐恣“嘖”了一聲,道:“他們這些賣茶的商家,吃了茶農不算,還敢吃官府,買通官吏加上謊報改帳甚的,他一年逃的茶稅就有幾十上百貫,我們拿他區區一百吊錢,有甚了不起了?”
沈縱終於微微笑了一下。忽聽天邊滾過一道悶雷,雨水綿密而下,灑得船艙雨篷一片沙沙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