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恣看了一看,道:“這首詩我師父過去很喜歡,我記得……是前朝令狐楚的詩罷?”看沈縱點頭,又道:“不過他最喜歡的是‘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鹹陽’和‘當年稱意須行樂,不到天明不肯休’這兩句。”
沈縱微笑道:“你師父是真真的瀟灑,隻聽這兩句,就能想見他性情……我的名字是我祖父取的,皇祐二年(1050年)的時候,我祖父辭官回了洛陽,恰逢我出生,想是他在官場憋屈厭了,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徐恣直起身來,問道:“你也是皇祐二年生的?我還以為你要小些——你什麼時候的生日?”沈縱道:“九月十七。”徐恣笑道:“那我還是比你大,我生辰究竟是哪一天不清楚,但是我師父收養我是在夏天不會錯,看來你要叫我聲大哥。”
沈縱“呸”的道:“不過大我半歲不到,也好意思充我哥?”徐恣笑道:“便是大一天一時一刻的那也是大,不然人家孿生的都沒大小可分了。”
“人家親兄弟自然要分,不然叫著不方便,”沈縱道,微微笑了,“——不過依你的性格,也許的確能做個好兄長。”徐恣聞言,一把搭上沈縱肩膀,一臉正經道:“這樣說來,為兄的還真要好好護著你這弟弟了,若有甚不長眼的敢欺負你,盡管告訴為兄我,為兄拆了他!”
他這腔調拿捏得太過大義凜然,反而好笑。沈縱笑出聲來,道:“徐恣,你是不是聽說書多了。”
徐恣笑道:“咦?你怎知道?莫不是同道?——想來你這少爺公子做的一點不合矩,不僅會騙賭,還天天泡在茶館裏聽說書。”
沈縱含笑道:“我能算什麼公子,我哥比我要好得多了。”
徐恣道:“你有哥哥?”沈縱道:“有兩個,大哥已經蔭補入朝,二哥還在念書。”
徐恣隨口問道:“這樣說來,你兩個哥哥都打算要做官的,為什麼你卻學了武功?”沈縱道:“我幼時身體弱,習武是為了強身,本來是說過些年再回去讀書的,可我不願,父親自然很不高興,但祖父既說了由我去,他也就沒多管。”
徐恣笑道:“你爺爺做的是件聰明事,官飯有甚好吃?”沈縱亦笑,道:“你自然不喜歡,可是我若不是幼時多病,多半現在還在苦苦念書,這樣想來,說禍兮福之所倚卻也沒錯。”
徐恣想到沈縱皺著眉,埋頭苦讀的樣子,不由跌足大笑。笑罷了,才見沈縱斂了表情,正色道:“阿恣,明日我打算走了。”
徐恣知道他不會久待,聽他這樣說,隻問道:“那你準備怎麼走?”沈縱道:“我要往浙淮一帶走的話,還是乘船沿著汴河下去好,快一些,也方便。”
徐恣懶懶笑道:“這個自然好,不過你有盤纏沒有?”沈縱眨一眨眼,道:“沒有又怎麼了?”徐恣擊掌笑道:“好一個‘沒有又怎麼了’!——卻不知道沈公子打算從哪裏弄錢?”
沈縱捋著手指,望向徐恣道:“汴梁我不很熟,你有沒有什麼好建議?”徐恣想了一想,唇角掠過一絲賊笑,他俯身上前,在沈縱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沈縱一聽,愣了一愣,隨即笑道:“好!”
第二日清晨,天似乎有些陰,雲層甚厚,怕是不久將要落雨。然而縱是如此,不過卯時,汴河上也已是一派繁忙景色。沿河街市早已開張,吆喝聲不絕於耳。河麵上停了大大小小不少船。近處可見幾艘大官船泊在河畔,船皆吃水很深,民夫們正在卸貨,將一隻隻麻袋卸到河邊大車上。
沈縱提了包袱,跟著徐恣沿河走去,尋找適宜的船。前頭走著的徐恣認真地看著河麵,他卻是遙遙望著那些卸貨的民夫,他們肩上麻袋壓得人直不起腰,一隻隻大約都有百來斤,秋涼已起,又是早晨,他們臉上卻有不少汗。沈縱這般看著,不知道心裏是何滋味。他雖算不上錦衣玉食地養大,但也從沒有為生計操過心。前日諸事,教他覺得自己處事思考仍顯淺薄,頗還有些不知世事的味道。便如此次獨自出門,他雖做好了考量,但孰知在旁人眼裏看來卻是如何。
徐恣走著,餘光瞥見沈縱在看什麼,順著他目光看過去,隻見是民夫卸貨的場景,便道:“那大約是送到官倉裏的糧食,隻是不知道又經了幾隻米耗子的手。”
沈縱“哦”了一聲,快走幾步,與徐恣並肩而行,淡淡道:“……我祖父跟我說過,水至清則無魚,官場上辦民事,少不得要打折扣,官場清不清,隻在於折扣打得大不大,不在於有沒有——那時候我父親剛剛答應我可以不走仕途,我看得出來,祖父其實還是有點高興的,他說我的性子不適合官場。”
徐恣望他一眼,笑道:“你家已經有你兩個哥哥要吃官家飯了,放你出來混江湖也不折本了罷?還嚕蘇什麼。”沈縱微笑道:“其他倒也罷了,隻是我母親怕我娶不到媳婦,常常在那裏念我。”
徐恣道:“她哪裏是怕你娶不到媳婦,是怕你這樣,娶不上甚官家小姐罷了。”說著心裏沒來由地便覺得對這個話題十分不喜,正好看見了前頭一條客船,撂下了這個話頭,隻道:“有船,我去問問。”便走了過去。
船不大,屬一對中年夫婦所有,徐恣進船去和船家討價還價,一會兒探出頭來對沈縱道:“五百文一直到揚州,你覺得怎麼樣?”
沈縱道:“我覺得可以。”徐恣道:“這價錢算公道,隻是你沒準要在半途下船——”想想又回頭問:“我這兄弟若要在沿途城鎮停上幾天,你們等是不等?”那漢子道:“既然包了船,隻要在一個月裏頭,俺們都等,過了一個月還沒到揚州,一天加二十文。”
徐恣忽然想起,又問:“管不管飯?”那漢子答道:“管的,不過俺們江上吃食,隻有捉上來的魚。”徐恣笑道:“有鮮魚可吃,他還有甚好抱怨的,”對沈縱道,“掏錢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