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德研究
據我所知,過去國內介紹紀德作品的譯本原本不多,除穆木天、聞家駟、麗尼、陳占元等人,以卞之琳同誌譯過的為多,有《浪子回家》、《窄門》、《新的糧食》與《偽幣製造者日記》等。澄華則在抗戰期間譯有:《地糧》、《偽幣製造者》、《日尼微》,均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刊行,其後還譯有《幻航》、《憶王爾德》、《文壇追憶與當前問題》等,出版社不詳。經我本人在1948年推薦給曹辛之辦的上海森林出版社(亦即星群出版公司)出版的澄華撰寫的《紀德研究》堪稱國內研究紀德的一本專著。可惜寒齋原存有一本已在文革中失去,現在手頭僅有一本,則係巴金先生自堯林圖書館(有印章為證)清理贈書工作中抽出轉贈給我的,總希望有一天能把它重印出版,以饗讀者。
在現當代,安德烈·紀德(André Gide,1869—1951)不愧為法國乃至全歐洲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他屬於蒙田以來的散文傳統;他的作品豐富而親切,虔敬而舒卷自如,最足以闡揚法國清明的人性批評傳統。和馬拉美一樣,他是樸素的道德家,另一麵,他又和勃朗寧、勃萊克、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緊凝成一支堅強的反中庸常識的精神血統。紀德生來是一位富有“不安定”性格的作家,他自認是由於遺傳的特殊配合,父親出自法國南部的新教家庭,母親出自法國北部諾曼第的舊教家庭,二者在他身上彙集了矛盾的影響,並不斷地爭辯:北方人的深沉持重,使紀德傾向於內心體驗,南方人的開朗明快,使他傾向於官能的樂趣。他既是一個最個人性的作家,但同時卻又是一個最“忘我”的作家。著名的《新法蘭西評論》(Nouvelle Revue Francaise,簡稱NRF)自1909年由紀德創刊以來,一直到二次世界大戰法國失敗後成立維琪政府,他正式宣言退出,前後計有卅餘年的曆史,俱在他的領導下,其間名家輩出,如普魯斯特、克勞台、梵樂希以至莫裏雅克、羅曼、杜雅美、聖狄瑞披裏等人無一不是該雜誌的中堅分子或撰稿人。如就該雜誌的發展來考察,可以俯瞰近卅餘年來法國文學的主流。他們開頭受有象征主義的時代影響,而後他們推崇波德萊爾,從他作品中他們發現了波德萊爾最初是以浪漫主義作家自居而終於反過來發現了浪漫主義致命的危機,他所具有的古典精神存在於他知道如何去批判並控製自己的抒情源流。對波德萊爾這樣的認識也都是來源於紀德的態度和主張。
紀德在60歲以後突然起了思想上的轉變。他這左傾思想可以追溯到很早的年代,但1927年的《剛果紀行》無疑是他更具體的覺醒。目睹法國在非洲所施行的種種殖民地暴行,一生追求精神的自由與對被壓迫者寄予同情的紀德最終在共產主義中發現了人類最偉大的理想,這原是最自然的演進。但他骨子裏還是個自由主義者,因此他並不喜歡黨派觀念與附和主義。在1932年12月13日對“革命作家與藝術家協會”的演講中,依然坦白地表示了他的個人立場:“要我從此按照你們那種‘法典’去寫作,那就會使我以後所寫的東西完全失去了它真正的價值,或不如說從此我隻好啞口無言……我今日的讀者們,或是說今日能受到我影響的人們(縱然在我是無意的),而我可以使他們有助於你們的工作的,這些人當他們知道了我是受你們的‘吩咐’而思想,而工作,那他們將從此棄我而去。”這段話已很夠說明了紀德的態度,以後所發生的事情人人都知道。1936年紀德被蘇聯邀為國賓去參加高爾基的葬禮,回法後他發表了《從蘇聯歸來》,他在書中曾坦白指出蘇聯值得頌揚的種種方麵,但也同樣坦白地指出了不是這些頌揚所可抵消的種種方麵:如“正統主義”、“接受主義”、“恐怖主義”及“大清洗”等。紀德一向為頑固的右傾主義所痛恨,至此他卻又開罪了最執迷的左傾青年。他帶回了失望,但他卻並不曾放棄他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