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隨筆,原載北平《現代知識》二卷六期。
紀德懷著對生命的熱忱一生幾乎已跑遍世界的每一角落,獨獨還沒有到過中國。他曾幾次表示過他的向往,我給他回信說:恐怕還不是時候。
在國內先後翻譯或介紹紀德的人還不算少,但我對《紀德在中國》這題目知道得並不夠確切。
就我往日對書報的涉獵,似乎記得穆木天翻譯《窄門》是相當早的事情,卞之琳介紹紀德很有成績。他翻譯過四種《解說》,此外還有《浪子回家》,《窄門》,《新的糧食》與《偽幣製造者日記》。卞君說他也譯全了《偽幣製造者》,但原稿於戰事期間已在香港被毀。
此外聞家駟也翻譯過《浪子回家》,記得是發表在當年的《文學季刊》上。王了一翻譯過《女學》,但他把書名譯作《一個少女的夢》我覺得有點太花招;以後金滿成與陳占元也都譯了這本書,金譯《女性的風格》也覺奇特,陳譯《婦人學校》倒比較老實。我看紀德極少在書名上用工夫,往往借用原有的(如《女學》由莫裏哀的劇本而來),或借用古代神話與曆史中的人名。否則就是實實惠惠最不引人注目的書名。正這方麵他有點像不修邊幅的人,不願藉外表去惹人注意,自然也由於他自信自己作品中確實有點東西的緣故。
麗尼從英文翻譯了他的《田園交響樂》,並據說是國內紀德翻譯中銷路最旺的一本。此外黎烈文主編《譯文》時似乎也翻譯了他幾篇論文。徐懋庸翻譯了悼王爾德那篇紀念文的一部分(以後我自己也翻譯過這篇文章)。我這點報導必然是不完全的,可能是很不完全的,因為我手頭並無可查的文選,這隻好等以後好事的讀者們去補充了。
對了,譬如說,我就忘了一個很重要的名字“張若名”。楊夫人研究紀德可能要算國內最早的一人,但她的大作《紀德的態度》(LAttitude dAndré Gide)是用法文發表的,是作者在裏昂的一篇博士論文,寫得很好(因為在當年對紀德能有此認識實在是難得的)。以後我在巴黎時,紀德還提起“有一位中國女學生……”
紀德在中國
紀德研究
最近紀德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金在國內也已引起廣泛的注意。北平《益世報》出過整版專頁,上海《大公報·文藝》出過半頁專刊,其中有一篇短文是紀德得獎後在瑞士發表,《朝日新聞》駐瑞特派員把它譯成日文寄回本國,國人又從日文翻譯成中文刊在那半頁專刊上。這是一篇短文,寫得很有趣味,也很真摯。文中說:“追求名譽,在我是無緣的。但從年青的時候起,我卻一向看重名譽。起初,經過相當長的時間,我的作品毫沒有引起反響,但我並不灰心,因為我始終相信我的作品自有被讀的價值……我獲得諾貝爾獎金以後的感想很多,可以說,像一個獲得稱讚的孩子一樣。如果我自己不以為做了適於受獎的事,那末這種孩子似的歡喜是不會如此大的……”
這是一個七十八老翁很天真的話。最近一個年青朋友從杭州寫信給我說:“紀德的《我的感想》發表以後(即指以上那篇短文),東南人士頗有以為失身份者。”我讀了這句話覺得很有意思,這十足是東南人士的觀感(其實應說浙東人士,我自己也是),也即不易理解童心的喜悅。其實這一點又何止僅是東南人士,文化根深的地域都有這種傾向,紀德所以不易為他本國人接受,除其他各種原因以外,此也其一。
但我把話扯遠了,我的主題仍應是“紀德在中國”,而且無可避免地還得談到自己。我最早論紀德的文字發表於十四年前。我希望不太被誤認作炫耀,如果我說我自己是這些介紹者中最帶韌性的一個。這原因是紀德給我的影響太深,而我每喜對人說:紀德的影響是健康的(至少對我如此)。
我第一次接觸紀德的作品是在一九三四年清華研究院溫德先生所開的“紀德”這課程中。來談紀德在我身上所起的影響顯然還不是時候。我隻說當時我念了他一本書就開始念他其他的書,以後到巴黎則整整幾年花在這一作家的作品上。至今我還保留著當年讀《紀德全集》時所作的一千三百十三頁蠅頭蟹文的筆記。當時我就想寫一本論紀德的書。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巴黎時的日記中:
第一天把白紙展展開在我眼前。足足一年半來的閱讀,積下這一千三百餘頁的筆記,要清算這一盤賬又將從何下手?
第一次我把釣竿整理就緒。坐下在這茫茫的湖邊,躊躇不知所措。我所確實的是:湖的幅員(雖然仍不免有茫茫之感),魚的種類……但有大有小,且引上你的釣鉤的則不一定是你這一刻所正需要的。
我的玄想從而開始,但我此來非為玄想。
策略種種:
按年月的順序去追溯一個作家:由其幼年的環境……從而形成其人的個性……從而其作品中的思想之演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