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紀德在中國(2 / 2)

按作家之各方麵作綱要:為人,處世,道德問題,藝術問題,分項作述。

以作品本身為主,從而探討作家之各方麵。

以批評家自身的趣味為主,不作明顯分類。理解與選擇。一己之見。

法國論紀德者最大的錯誤在於以法國的文學道德的準繩去衡量紀德。挑撥多於理解。批評家高於作家。批評家所屬(黨或派)高於批評家自己。

在藝術上無標準的尺,也無標準的秤。

對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應予以理解,而非衡量。他的作品本身即是他自己的尺與秤。

同年同月二十三日的日記中:

仍是茫無頭緒。昨天上午繼續閱讀筆記,一時的興致,開始翻起《地糧》來,成三四頁,但重讀時,對自己的譯文無法滿意。

我並不需要把湖中所有的魚全釣上來(事實上且也不可能)。在未正式動筆以前我應預先記住這句話。

一篇精粹的論文,材料固然重要,但如何論法,則更重要。

自然我當年計劃的這部作品至今並未寫成。次年六月十三日日記中又說:

來歐洲以後,我的讀《紀德全集》是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這閱讀整整花去一年時間,時刻想寫的一本關於紀德的書卻始終沒有動手,慢慢竟覺得為自己,這種工作實在已沒有什麼必要。相反,去冬由於一時意興卻翻譯起《地糧》來。譯稿雖已完成,而這些日子一直忙著修改與謄清,但我對自己的譯文中有的地方,自己讀了也生氣。在這修改的過程中,想另換一些新的替代,但思索半天,有時仍落得失望,竟至絕望。幸而我的工作並非為出版機關或書店,因此,自己願意的話,盡有權永遠讓它留在自己身邊。但無論如何,這譯稿非在最近全部謄清不可,也算把這事告一段落。

這部《地糧》以後隔了四年在重慶出版。在內地時最初三年住在西北,每乘暑期,偷閑試譯《偽幣製造者》,這一部三十萬字的長篇是以三個夏天一個秋天才譯成的,又擱了三年始在重慶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偽幣製造者》前曾寫了一篇數萬字的長序,這顯然是一件荒唐的事情。但我常追懷寫那一篇序時的心情。那一年我已在北碚,正值都勻獨山失陷,貴陽吃緊,重慶人士紛紛打算逃往蘭州的冬天,我且不知何故心境非常平靜(或是另一方式的興奮),每晚乘家裏人安頓以後,撥旺了炭缽,然後順著黑暗中的農場到沿嘉陵江畔的小攤上買回一大包通紅的蜜橘,吃著通紅的蜜橘,對著通紅的炭火,便開始起我的工作直到後園雞鳴。如是連續十五夜終於在聖誕節前夕完成了這篇荒唐的長序。但我不能不說在我論紀德的七八篇文字中,那一篇是算過得去的,至少我自己這樣看。

以後也譯過紀德的一部分論文以及一本小書《日尼薇》(實係《女學》續集),此外都是些尚未全部譯成的稿子。我對這方麵的工作大體如此而已。但我對自己已說得過分的多,原因自然由於我對自己比對別人知道得更為清楚。

複員後到上海還看到過兩本紀德的譯文,即:《從蘇聯歸來》與《剛果紀行》,記得翻譯者署的是筆名,以後又有人告訴我當時某書店印那兩本書是多少有作用的,但內幕我並不清楚。自然紀德的《從蘇聯歸來》當年在歐洲也大掀起一陣狂風暴雨,出版一月中再版數十餘次,當時國內也像有幾個人同時在翻譯,至少我在某雜誌上注意到戴望舒的譯文,以後登完與否倒不知道。

上述這一類書自然也極代表了紀德的個性與人性。但對認為有失身份的仕女們,他們如果知道紀德還以名作家的地位實地到街坊陋巷去調查搜索幾件社會新聞所引起的禮教(實在因改作洋教)吃人的案件以補官方記錄之不足,諸如《博亞磯的女囚》之類的作品,豈非更當笑落了牙齒!這本報告文學式的作品記錄法國一個有身份家庭的小姐因與人私通成孕,她那位虔信天主教的母親與阿哥把她在一間漆黑的臥室中幽囚了二十餘年,最後因家中新來一個女仆,而她卻偏有一位情人,幽會之際,無意透露了這有身份家庭的秘密。這個外來的男子倒不愧是一個有情人,他得了這點風聲立刻向警局告密,卒至敗事。請想想把一個少女的青春為她虔信的親生母親緊閉在上了鎖的百葉窗的臥室內達二十餘年之久,天下這種瘋狂教人聽了是否還再有心情笑落牙齒?當警局派員去查察時:打開臥室的門,但見滿床殘羹浪藉,糞土滿積,其上是老鼠,臭蟲,虱子以及各種其他昆蟲示威的行列,而那女囚——二十多年前與情人幽會的少女——都已成了一個駭人的活僵屍。我不說了,我有工夫,倒也預備把這本真切得荒唐的記錄翻譯出來。

一九四八年一月二日於清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