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我們的縣城裏有許多賣小吃的,布篷小攤,肩擔小販,到處都是。那時的小販都會吆喝,至今我還記得他們的聲音。
早晨,街上還很安靜的時候,賣餅子的出來了:
“賣餅子,熱乎餅子……”
他們推著小車,到處吆喝著。有賣棒子餅子的,有賣黍米餅子的,也有賣扁豆餅子、棗餅子的,這裏一聲,那裏一聲,像雞打鳴,弄得早晨更像早晨,古城更像古城。
觀前街的李掌櫃,出來得晚一些。那是一個幹淨、隨和的老頭兒,太陽出來了,他才推著小車自東向西而來。小車上放著一個笸籮,笸籮上蓋著一條被子,車頭上立著一根筷子,筷子上紮著一個餅子——那是“幌子”。他賣棒子餅子,有時也賣一點棗餅子,他做餅子不用本地棒子,年年要雇幾輛大車,到山裏買棒子。那是春棒子,一年隻種一茬,棒子熟了也不掰,在秸稈上“養”著,一直“養”幹。這種棒子做的餅子,又香又甜,又頂饑。一些買賣家都吃他的餅子,我家也吃他的餅子。
他走得很慢,吆喝起來,清亮平和,用字也很儉省:
“餅子——”
小十街一聲,大十街一聲,府前街口一聲,一笸籮餅子就賣完了。
冬天的早晨,還有兩個賣山藥的,好在背街吆喝:
“山藥,熱山藥……”
一個蒼老,一個稚嫩。
一天早晨,下著大霧,一個賣山藥的推著小車過來了。那是一個半大孩子,歡眉大眼,瘦骨伶仃,衣服又薄又破。小車一放,尖尖的一聲吆喝,幾個婦女拿著小筐,挎著小籃,就被招了去:
“小白,今天的山藥,麵不麵呀?!”
“嘿,麵的我娘不讓賣!”他說。
婦女們買了,一嚐,亂說:
“哎呀,麵什麼呀,水蔓子山藥!”
“你不是說,麵得你娘不讓賣嗎?”
“是呀是呀,麵的,我娘不讓賣——省著哪!”
婦女們哈哈笑了,小白也是一臉的壞笑。
小白夏天賣甜瓜、賣菜瓜,冬天賣山藥。他走到哪裏,哪裏就有歡笑聲……
那位老的,我一直沒見過。
晚上也有賣小吃的,大街上有賣燒麥的,有賣鹵雞的,戲園門口有賣餛飩的,但是都不吆喝。人們經常聽到的,是老底那個大劈拉嗓子:
“醬牛肉,熱燒餅,牛肝、牛肉、還有牛蹄筋兒啦!”
老底是個回民,長得膀大腰粗,像關帝廟裏的周倉。他天天黑夜背著一隻箱子,提著一盞燈籠,滿城轉悠。他是南門裏街人,土著,可是吆喝起來,你猜怎麼著?京味兒,地道的京味兒!
吆喝聲最稠密的時候,自然是白天了。十一點鍾以後,大十街、學門口、隆興寺門前、陽和樓底下,以及四個城門洞裏,到處都有吆喝的聲音。有本地口音,有外地口音,有的悠長,有的急短:
“豆腐菜,開鍋的豆腐菜!”
“素卷兒,焦熱哩,素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