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擔水的(1 / 1)

老魏是個擔水的,一條擔杖兩隻木筲,是他吃飯的家當。那時沒有自來水,城裏的每一條街道上,有兩眼公用水井,每天早晨和黃昏,井台上就站滿了人,有擔水的,有抬水的。那些沒有勞力的人家,或是有勞力,自己懶得擔水、抬水的人家,就雇一個擔水的,一擔水二百錢(舊幣,等於現在二分錢)。擔水也是一種職業。

老魏在西大街擔水。西大街路北裏,有一眼古井,東北兩麵是人家的牆壁,西南兩麵,短牆環繞,亭台似的;井台上青石墁地,井口的石頭上,有兩道深深的溝,是井繩和歲月留下的痕跡。——井很深,水也甜,老魏就從這裏打水。

老魏高大身材,重眉大眼,臉上有一些絡腮胡子;夏日赤膊,冬天穿一身薄薄的黑布棉衣,肩上總是搭著一塊抹布似的手巾。他的年歲不小了,可是氣力很充足,幹活利落又熱鬧。朝井裏“放筲”的時候,手不挨轆轤把兒。任那轆轤自己歡快地旋轉著:格啦格啦格啦格啦。筲到水麵了,用手把井繩猛地一逮,一擺兩擺,噗通一聲,一筲水就灌滿了。擔起水來,眼睛顯得更大了,虎視眈眈的,一副奮勇向前的模樣……

老魏供應著許多人家吃水,除了西大街,府前街上也有雇他擔水的。有一年夏天,我家房東也想雇他擔水:

“老魏,給我擔水吧,一天十擔。”

“十擔?”

“澆花兒,近,錢不少給。”

我家房東是個財主,土改的時候,“願”了不少房屋,保留下一座小花園兒。那座花園兒就在井台對麵,裏麵有一座假山,種著—些花木。老魏想了一下,不幹,他說他隻伺候人,不伺候花兒。

老魏依然給人們擔水,路近的二百錢一擔,路遠的也是二百錢一擔。

吃老魏的水,不用付現錢,十天結算一次也行,半月結算一次也行。誰家雇他擔水,他便扔下一句話:

“賬,你記吧!”

“你也記吧,以防差錯。”

“錯不了,一個涼水!”他說。

老魏沒有賬簿,用戶也沒有賬簿。所謂記賬,就是他擔一擔水,用戶拿粉筆畫一道杠兒,有的畫在牆上,有的畫在樹上,有的畫在水缸上。結算完了,擦掉,重畫。

夏日的中午,我們放學回家的路上,經常碰見他擔水。我們一嚷口渴,他就把擔子放到一個樹涼裏,讓我們喝水。我們喝足了,他就把那擔水潑掉了,再去打一擔。我們謝他,他嗬嗬一笑,還是那句話:

“不謝不謝,一個涼水!”

他所賣的,好像不是力氣,隻是涼水。

老魏除了擔水,還管給人撈筲。那些自己擔水、抬水的人家,不小心把筲掉到井裏了,就去請老魏。他有一副撈筲鉤子,形狀像船上的錨,係在一條繩子上。井台上不忙了,他就把那撈筲鉤子拋到井裏,手握繩端,慢慢地打撈。那也真是一種技巧:閉著眼睛,屏著氣息,一會兒撈上一隻,一會兒撈上一隻——那些沉落井底一兩年的鐵桶、木筲,也出人意外地重見天日了。他把它們撈上來,用水衝洗幹淨,打滿水,一字兒擺在井台上,等待失主認領。失主們給他錢,他不要,一定要給,他就急了,嚷,我是擔水的,擔水的不掙撈筲的錢!

如果給他一點吃的,他就要了。

老魏沒有妻室,沒有拖累,淨吃好的。他天天早晨坐在麻糖鋪裏,吃麻糖、喝豆漿,中午吃馬蹄兒燒餅、喝豆沫。他最愛吃馬蹄兒燒餅了,一買就是五六個。那些遊手好閑的人(那時叫作懶婆懶漢),看見他吃馬蹄兒燒餅,就說:

“老魏,你的生活倒不錯呀!”

“是,”他說,“咱們城裏頭,遍地是馬蹄兒燒餅,你得賣力氣!”

他相信自己的力氣,更敬重那眼水井。每年臘月底,他總要到我父親的小鋪裏,買一張黃紙,一股高香,一對蠟燭。他把那黃紙在櫃台上裁了,讓我父親洗了手,寫幾個毛筆字:“井泉龍王之神位”。除夕把那神簽貼在轆轤石上,焚一股香,點一對蠟燭,擺一些供果。黑暗裏,那香著得歡歡的,像一朵靜靜開放的蓮花……

擔水的沒有行會,但是到了除夕,他們都會這麼做的,像糧行供奉火神,藥行供奉藥王,木匠行供奉魯班,理發行供奉羅祖。

可是,後來人們不雇擔水的了,全是自己擔水吃,或是抬水吃。原因是解放好幾年了,雇人擔水,像雇“洋車”一樣,有壓迫、剝削勞動人民的嫌疑。

老魏不擔水了,井台上顯得冷清了許多,再也聽不到那歡快的格啦格啦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