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餄餎,大碗餄餎,五百錢一碗!”
“賣涼粉兒,芥末涼粉兒,不涼不要錢兒呀……”
短短一聲吆喝,內容是多麼豐富啊:有形象,有價格,還有保證。聽著他們的吆喝聲,不吃也能想見食品的色、質、味。
也有不這麼吆喝的,賣豆沫的聾子就不這麼吆喝。聾子不像是個買賣人,大高個子,笨手笨腳,一臉的呆相。他的攤子總是挨著一個打燒餅的——吃燒餅喝豆沫,方便。那豆沫做得卻很講究:水粉米,磨成漿,下鍋熬,放海帶絲、粉條頭、大黃豆,喝著光滑、細潤、清香,有一點淡淡的五香麵味兒。他不善於吆喝,也不重視吆喝,看見有人買燒餅,他那兩隻大眼才呆呆地盯了人家,冷不丁一句,冷不丁一句,沒有修飾,沒有誇張,豆沫就是豆沫,喝不喝在你:
“豆沫!豆沫!豆沫!”
可是,喝豆沫的人,卻也不少。
要說吆喝得最有特點的,當屬兩位:一位是南大街的王小眼,一位是我們街的翟民久。一個賣煎糕,一個賣包子。
我剛記事的時候,王小眼就在大街賣煎糕:一副擔子,一頭是火爐、鏊子,一頭是一隻箱子,裏麵裝著蒸好的糕,現煎現賣。他身材奇矮,精瘦,可是吆喝起來,又潑又野,底氣充足。“煎糖糕”三個字,不是一下出口的,而是用拚音字母拚出來的,一個字母要在嘴裏打好幾個滾兒,才肯出口,嗓音尖銳像汽笛兒:
“煎——糖——糕——!”
一聲吆喝,至少持續半分鍾,尾音拖得很長很長。並且,吆喝的時候,閉著眼睛,攥著拳頭,臉朝南,在曲折、漫長的行腔過程中,腦袋雷達似的向西、向北轉動著,吆喝完了,臉就朝東了,聲音覆蓋全城。那年縣城剛剛解放,空中時有敵機飛過,他一吆喝,街長就急了:“別吆喝啦!”——怕他招來敵機。
翟民久就是我家那個房東,想雇老魏擔水澆花兒的那位。他有不少房屋,城外有地,一輩子吃房租、吃地租,種花養鳥。土改的時候,房子也“願”了,地也“願”了,落了一個開明的名聲。為了表示自食其力的決心,他不玩了,賣包子,他自己可不蒸包子,天天挎個小竹籃,到包子鋪裏躉包子,一回隻躉二十四個,多了不躉——他家有六口人,即便一個不賣,也不要緊,人均四個包子,恰好是一頓飯。
翟民久的嗓門也不錯,吆喝起來,音色優美,宛如唱歌兒。更可貴的是,那詞句是他即興創作的,構思新穎,有“包袱”,像一段小相聲:
“賣包子,大個兒的包子,吃倆就飽啦——再就倆卷子!”
人們聽了沒有不笑的,他不笑。
翟民久賣包子,夏天哪裏涼快到哪裏去,冬天哪裏暖和到哪裏去,不管人多人少,有人沒人。有一年夏天,他發現了一個好去處:後街開元寺。那是一座破敗的廟宇,沒有和尚,也沒有香客,隻有一座古塔,一片樹木。他天天站在塔台上,唱歌兒似的吆喝兩聲:
“賣包子,大個兒的包子……”
你說誰到那裏買包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