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什麼時候留下的風俗,縣城裏的元宵年年是正月初七早晨上市,正月十五掌燈落市,一共賣九天。可是這一年,人們剛剛吃過“臘八粥”,大街上就有了幾個賣元宵的攤子。那元宵顏色鮮亮,個頭兒勻實,不像手工“搖”的,很像模子扣的,三十二個準是一斤。我問一個賣元宵的姑娘,這是誰家的元宵?姑娘說是曹家的元宵。我又到別的攤子上問了問,也說是曹家的元宵——他們是廟後街的農民,誰也不會做元宵,老曹是他們的技術指導,不能埋沒了人家的字號。
我想了一下,不由得笑了——他們說的竟是“瞎子”老曹。
老曹是副食品工廠的退休職工,退休前看大門。我家緊挨那個工廠,那時經常借用他們的電話,我們就熟了。他瘦得像隻蝦米,戴一副近視眼鏡,摘了眼鏡,眼睛是個坑,什麼也看不見。他整天坐在收發室的小窗後麵,負責收發報紙信件,電話鈴響了,叫人;也負責一個清潔區,也賣郵票,兼做安全保衛工作(晚上關大門,早晨開大門)。沒事幹了,站在門口看街,或是坐在屋裏喝茶——夏天喝青茶,冬天喝花茶,很是逍遙。
這個工廠不大,內部鬥爭卻很複雜,不斷更換廠長。我打完電話,有時也想打聽一下工廠的情況,可是一開口,他便看看窗外,給我倒一杯茶說:“喝茶,喝茶,茶不錯。”
老曹從不論人是非,隻管做自己的事,喝自己的茶。無論誰當廠長,對他印象都很好,年終評模範,人們爭持不下,有人就提他的名字。於是皆大歡喜,大家誇他,他便擦著眼鏡謙虛一句:“瞎幹,瞎幹。”他年年弄個小獎狀,到了退休年齡,就退休了。
在我印象裏,老曹是個一無所長的“模範”,自從有了這個工廠,好像就是看大門的。那天我從一個賣元宵的小販口中才知道,公私合營前,他是有買賣的,名叫“順興號”,他不但會做元宵,還會做糕點、醬菜、中秋月餅。
曹家的元宵做得好,買賣也做得“俏”。春節前,副食品工廠的元宵還沒上市,他們賣白糖餡兒元宵;春節後,副食品工廠的白糖餡兒元宵上市了,他們賣豆沙餡兒元宵;副食品工廠有了豆沙餡兒元宵,他們又賣紅果餡兒元宵、什錦餡兒元宵、巧克力餡兒元宵(用巧克力粉做的)。他們的買賣好極了,白天賣,晚上也賣,後來他們又出動了幾輛三輪車子,到“四關”賣,到火車站賣,到石家莊郊區賣,賣得他們人困馬乏,眉開眼笑……正月十五擦黑,縣城裏又熱鬧起來了,滿街是燈籠,到處放著煙花,賣元宵的掀起了最後一個高潮。老曹也出來了,他不守攤子,笑眯眯地站在買元宵的人們身後,像個顧客,又像一個視察工作的首長。人們一擠,他的眼鏡不見了,我看見他蹲在地上摸了半天,也沒摸到。我笑著走上前去說:“曹師傅,過年好啊?”
“好啊好啊。——你也來了?”
“來了。”
“你是誰呀?”
“仔細瞧瞧。”
他努力看了看我,突然對賣元宵的姑娘喊道:
“喂,拿些元宵,叫廠長嚐嚐!”
他把我看成廠長了,真是瞎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