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局長家安著個門鈴。輕輕一按,叮咚作響,奏一曲電子音樂,十分好聽。可是,那悅耳的聲音一響,老夏就要把臉一沉,小聲說一句:
“麻煩!”
總是老伴去開門。
老夏本來不會做官,隻會作畫兒。他做夢也沒想到,機構改革那年,一定要讓他當局長。組織部門和他談話,他總是說幹不了,最後驚動了縣委書記。縣委書記有文才,也有口才,先講改革的意義,又講人生的價值,最後引用了古人一句話:天地生才有數,若有濟世之才,竟自遁世,豈不辜負了天地生才之心嗎?老夏被感動了,但是仍不明白,自己除了畫畫兒,究竟有什麼才能?後來才知道,那時配備領導班子,大學生要占一定比例——他有浙江美術學院的文憑。
老夏領導的局沒有經濟任務,壓力並不大。上班談工作,他不怕,吹拉彈唱,畫畫兒照相,指導民間藝術,保護文物古跡,他都不外行。他最怕下班回家,最怕門鈴響。
老伴剛剛做好飯,門鈴響了,是下屬單位的一個女會計:“夏局長,你說吧,我和老崔誰的貢獻大!”他知道,評工資關係著每個人的切身利益,自己雖然上過大學,但不知道怎樣回答這樣的問題,隻好說都大都大。剛剛送走女會計,門鈴又響了,是老崔。老崔是老同誌,怠慢不得,趕忙拿煙、沏茶。老崔不吸煙,不喝茶,黑著臉擺貢獻,從抗美援朝一直擺到改革開放……
評工資不結束,門鈴天天響。後來不評工資了,門鈴響得更頻繁——評職稱開始了。星期天,剛剛鋪下一張宣紙,想畫一幅畫兒,門鈴響了,是老杜、小胡和小吳。小吳要求評“初職”,小胡要求評“中職”,老杜要求評“高職”,人人都有充足的理由。老夏說,評“初職”沒問題,評“中職”要爭取,評“高職”得會一門外語。老杜便急了,他說他會外語——八格牙嚕咪希咪希不是外語?老夏便笑了,耐心告訴他,那不算會外語。老杜也笑了,原來他知道,那不算會外語。
評過職稱,門鈴聲仍然不斷,白天響,晚上也響。有要求調動工作的,有要求安排子女的,也有嘴上說什麼事情也沒有,其實是想要個一官半職的。老夏明知不能有求必應,但是答複一定得圓滿。於是,有時需要金蟬脫殼,有時需要順水推舟,有時需要大智若愚……他把“三十六計”至少發展到了四十八計,仍然有的滿意,有的不滿意。滿意了的千恩萬謝,不滿意的指桑罵槐——當然,送一條煙,送兩瓶酒,也是有的。送禮的剛剛走了,叮咚叮咚,又來了告狀的……
老夏好靜,早就厭煩了這種生活。客人一走,他便收了笑容,又對老伴說一句:
“麻煩!”
“麻煩什麼?”
“天天有人!”
“人世界,能沒人嗎?”老伴總是這麼說。——她是站櫃台的,天天和人打交道,慣了。
老夏的門鈴響了七八年,終於不響了。領導上根據他的請求,免去了他的局長職務,讓他當了調研員。領導上一再聲明,不是老夏同誌犯了錯誤,而是為了給他騰出時間,讓他集中精力為人民創造更多更好的精神財富。
老夏當了調研員,老伴也很高興。老夏每天到局裏晃一下(不晃也行),就可以回家了,除了看書、畫畫兒,還能做做家務活。她每天上班時,總要給老夏交代一些任務:
“該添火了記著添火。”
“水開了倒在暖瓶裏。”
“中午喝粥也行吃麵也行。”
老夏欣然答應著。除了完成老伴交代的任務,他還種了兩盆花草,養了一缸金魚,每天把屋裏收拾得幾淨窗明。然後坐在窗前,看書,畫畫兒,有時還讀幾句詩。他愛讀這樣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