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老師退休了,念他執教三十餘年,又是高級教師,領導上在他六十壽慶的時候,給他解決了一套房子:四單元,二樓,三居室。
馮老師原來住在一條偏僻的小胡同裏,一處獨院,三間舊屋,是他的祖業老宅。兒子結婚前,他和老伴住東屋,一明兩暗,兒子住西屋;兒子結婚時,兩間東屋讓給了兒子,自己去住西屋。校長、局長每次看望他,都說他的房屋太小了,他卻總是笑著說:“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不小不小。”
馮老師在老家居住時,大家都可憐他的房屋過於狹窄,遷入新居後,就更可憐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個立櫃,一張床,三間屋子空空蕩蕩,看不見什麼東西。孩子們看著不像話,都勸他做幾件家具:兩個女兒讓他做個尺寸大一些的寫字台,再做幾個書櫥;兒媳婦希望他做一對沙發,一張席夢思床,一套時興的組合櫃。兒子迷著兩個歌星,不操這份心,隻說父親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馮老師想做幾個書櫥。他一輩子沒有別的嗜好,吃穿也不講求,就喜歡買書。文、史、哲,儒、釋、道,諸子百家,唐詩宋詞,見書就買。他說財帛是身外之物,唯有把書讀在肚子裏,終生受用不盡,大則用以濟世,小則可以修身。他愛書如命,家中一切東西,都可外借,唯有藏書一概不借——他有一套心愛的書籍,共十冊,忘了是誰借去一冊,至今未還,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便想此人是誰,苦苦想了兩年。藏書不借,又不斷買,日積月累便有了可觀的數目。隻是這麼多年,由於房子太小,也委屈了那些先哲時賢:桌上桌下,床頭櫃頂,全是書籍!
太平街的張木匠聽說馮老師要做書櫥,主動找上門來,一定要攬這宗活兒。他一再表示:價格優惠,質量第一,尺寸式樣,全聽馮老師的。
馮老師根據屋子大小,經過一番精心設計,決定做四個書櫥。每個書櫥高一點九米,寬零點九五米,上麵是四層書架,下麵設暗櫥,紫檀色,大開扇,銅環拉手,扇子上“起線”,暗櫥上“起鼓”,腿上飾以空雕花沿兒——不用亮油,一定要用大漆。
馮老師要做仿古書櫥,張木匠的興致更高了。張木匠是祖傳的手藝,曾經在一個京劇團裏做過幾年布景道具,專愛琢磨古色古香的東西。馮老師也算是地方名流,正好露一露自己的手藝。可是,正要下料,馮老師讓人捎來口信:不做了。
張木匠若有所失,當天黑夜去找馮老師。馮老師不在新居,正在老家整理書籍。張木匠聲音柔柔的,近於乞求。他說馮老師,料都下好了(其實還沒下料),怎麼又不做了呢?做吧,質量、價格,保你滿意……馮老師搖搖頭,笑了笑,朝東屋一指,沒有言語。張木匠走到院裏,東屋裏開著收錄機,正放一支流行歌曲。歌星的嗓音很低,兩口兒說話的嗓音也很低:
“你真的支持咱爹做書櫥?”
“做就做,不做就不做。”
“做書櫥幹嗎用?”
“放書唄。”
“他有什麼書?”
“嗬,多啦。”兒子說,“有孔子、孟子的書……”
“封建!”
“有佛教、道教的書……”
“迷信!”
“還有馬列的書……”
“極左!”媳婦說,“咱爹死了,他做的書櫥歸誰?”
“自然是歸咱們。”
“咱們要那玩意兒幹嗎用?”
“你問過多少遍了?”兒子好像不耐煩了,“盛碗!”
馮老師不做書櫥了,也不藏書了。青少年們向他借書,他都樂於借給,並且一再囑咐不用還了。青少年們感到奇怪,他便笑著念一首打油詩:
老夫藏下幾本書,
哪個喜歡哪個讀;
但願身前散幹淨,
免得書櫥變碗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