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裏有個大覺寺,寺內有一方青石,上刻兩個大字:“容膝”;又刻一行小字:“晦翁書”。原來這塊石刻放在一個大殿的角落裏,塵封垢染,無人問津。到了八十年代,寺內的工作人員把它拓片裝裱,竟能重金出賣,以文補文。先是文人墨客喜愛,後來平常百姓也爭著買。於是“容膝”拓片除了在寺內零賣,也批發到“四寶齋”。
“四寶齋”就在大覺寺的對麵,賣文房四寶,名人字畫,也賣泥塑陶器,玉雕古玩。“四寶齋”的主人是一對來自農村的年輕夫婦,一個叫文霄,一個叫玉素,一個能寫一個愛畫。改革開放後,別的買賣不做,一心開個“四寶齋”。他們說開辦“四寶齋”的目的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繁榮古城文化。其實,古城文化繁榮了,錢也賺下不少。要不一座青磚青瓦、古色古香的小樓,怎麼會蓋起來?
不過,他們做買賣,確有與眾不同之處。譬如:明知“容膝”拓片暢銷,偏不肯多進貨,每次隻進三五幅,一幅掛起來,其餘藏在櫃台下麵。有人買“容膝”拓片,先把人家上下打量一遍,然後交談幾句,好像是要考查一下人家的道德學問,配不配買一幅“容膝”拓片似的。
正月裏,滿城觀不盡的繁華熱鬧,“四寶齋”的顧客仍然不多。文霄站在櫃台後麵,應酬兩個看硯台的老人,玉素在後麵的小屋裏做畫兒。“四寶齋”不是飯館,不是百貨商店,平時生意就很“清淡”——這裏賣的都是高雅貴重物品,一天賣兩三件,就能獲得不少利潤。
賣綠蘿卜的老甘卻是這裏的常客。老甘是個種田人,認不得幾個字,但是非常喜歡“四寶齋”。他說全城裏的買賣,哪一家也不如“四寶齋”的買賣做得文雅,買的文雅,賣的也文雅。每天,他把放著半笸籮綠蘿卜的小車兒朝“四寶齋”門口一撂,就鑽到店堂裏去了,一邊取暖,一邊瞅攤,一邊看文霄夫婦做買賣。
看硯台的走了,老甘望著裝裱精致的“容膝”拓片,問了一句:
“那個黑片子,賣多少錢?”
“七十。”文霄告訴他。
“呀,好貴也!”老甘吐吐舌頭,悄悄說。——老甘嗓子野,站在城門洞裏吆喝一聲“綠蘿卜”,十字街裏都能聽見;但是到了“四寶齋”,說話總是悄悄的,好像是怕嗓門大了,破壞了這裏的文雅似的,並且時常動用“之乎者也”一類的字眼。
“寫字的人貴。”文霄也很喜歡老甘,生意不忙了,愛和老甘聊天。他說“晦翁”不是別人,就是朱熹,南宋的大哲學家。宋寧宗慶元年間,朱熹因為得罪了一個姓韓的大官,遭到排斥,被貶官了。一天他到大覺寺拜佛,要求借宿一夜。大覺寺東側有個專供香客借宿的院子,名叫雨花堂,大小十間房屋,大的兩方丈有餘,小的隻能容納一人,香客所住房屋大小,以向寺內施舍財物多少而定。住持僧看他青衣小帽,窮困潦倒,便把他安排到一間最小的屋子裏去了。晚上,他躺在草苫上,思前想後,心裏很不是滋味,長歎一聲,便在石砌牆壁上揮筆寫下“容膝”二字。他去世後,皇上因念他的功德,追封他為信國公,並詔令天下搜集他的墨跡。“容膝”二字成了國寶,住持僧便請匠人刻下來了……
“老朱有兩下子!”老甘說,“這兩個字,寫得是不賴!”
“其實,‘容膝’是陶淵明的話。”老甘正讚歎著,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走進來,談吐也很文雅。玉素在後麵的小屋裏說:
“對,是陶淵明的話。”
“是《桃花源記》裏的話吧?”文霄向屋裏問。
“不,是《歸去來兮辭》裏的話。”眼鏡背誦,“‘倚南窗以寄傲……’”
“‘審容膝之易安。’”玉素在屋裏接了下句。文霄一拍手說:
“對,是有這麼兩句!”
櫃台裏麵一句,櫃台外麵一句,屋裏一句,三個人津津有味地談論著“歸去來兮”。老甘努力聽著,像聽外國話,但也聽清個大概意思:老陶在什麼地方做了八十多天官,便辭官歸田了,寫了一篇文章叫《歸去來兮辭》。“審容膝之易安”,是說他回到老家,不嫌房子小,容下膝蓋兒就行了。
他們越談越投機。眼鏡問到“容膝”拓片的價錢時,文霄十分友好地說:
“別人買七十,你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