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勞動人民誰吃這個?”
我一看,是一個水果罐頭瓶子,空的。白淨姑娘說,這個罐頭瓶子,是從玲玲屋後撿到的。
新團員公布了。我擔心玲玲還得哭一場。
這一回,她沒有哭。不但沒有哭,反而拿起一個歌片兒,放聲地唱起來了。我想和她談談心,她說不用了,我已經鍛煉出來了。
從此,玲玲的性格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她變得高傲了,冷淡疏遠一切人;她變得懶惰了,三天兩頭地曠工。人們幹活的時候,她故意打扮得十分妖豔,嗬嗬地笑著、唱著,到沙崗上采野花,在田野裏撲蝴蝶,盡情地放蕩著自己,同時也醜化著自己!
她不隻變得高傲了、懶惰了,而且變得很任性。那年秋天,大隊決定拆掉村裏那座關帝廟,讓我們參加兩天義務勞動。她聽說了,梳洗打扮了一番,非要回城不可。我急忙攔住她,苦苦勸告,她才答應參加這次集體活動。
誰知,我的勸告害苦了玲玲。拆廟時,西山牆突然倒塌了,一片煙塵衝天而起,仿佛扔下一顆炸彈!煙塵散去,玲玲不見了。找了半天,在一堆坯塊瓦礫下麵,看見一條辮子,一張慘白的、流血的臉。
她的傷勢很重,尤其是左腿,屬於粉碎性骨折。醫生說,這種骨折很難醫治,弄不好,要變拐。
鄉親們被驚呆了。
夢莊的空氣凝固了。
沉默了幾天,才聽到人們的歎息聲、埋怨聲:
“唉,多好一個姑娘呀,拐了!”
“拆廟,拆廟,那廟拆得麼?”
“關老爺也是不長眼,偏偏砸壞個人尖子!”
隊長到醫院看望了玲玲。
指導員也到醫院看望了玲玲。
團支書和姑娘們看望玲玲時,還買了幾個水果罐頭。
俊姑娘要變拐姑娘了,所有的人們慷慨地拿出了自己珍藏著的同情和憐愛之心。
年終的一天晚上,隊裏評選“五好社員”時,黃頭發姑娘率先發言:
“我提一個——玲玲!”
“同意!”
“讚成!”
“差不多!”
大家一齊附和著。有人說。玲玲下鄉以來,很少回城,有“紮根”思想;有人說,玲玲幹活不怕髒、不怕累,從不偷懶;還有人列舉了一些事實,說明玲玲“愛國家,愛集體”。我聽著他們的發言,忍不住說:
“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談談理由!”人們一齊望著我,似乎對我很不滿意。
我說,她有三個外號啊!
“扯淡!”一個小夥子,正顏正色地說,“人家愛穿白鞋,礙你什麼?穿白鞋衛生!”
“就是,就是。”人們說,“至於走路愛扭腰……”
“人家扭得好看!”胖胖的、臉上有些雀斑的姑娘說,“叫我扭,我還扭不成哩!”
“就是,就是。”人們又說,“至於愛唱‘哆咪索’……”
“那不是毛病,而是才能!”白淨姑娘很激動,站起來說,“整個夢莊,誰會識譜呀?我早說,讓玲玲下地勞動有些屈才,該讓人家當個民辦教員,教唱歌!”
我又說,她還有個令人懷疑的毛病:愛寫信。話音剛落,立刻遭到姑娘們的攻擊:
“愛寫信也算毛病?”
“一個姑娘家,給誰寫信呀?”我說。
“給爸爸!”
“給媽媽!”
“給姑姑!”
“給姨姨!”
“人家給誰寫信,難道還要向你報告嗎?”
姑娘們尖著嗓子,一齊衝我嚷起來,黃頭發姑娘嚷得最歡。她說我“人氣”不好,玲玲眼看要變拐了,還要吹毛求疵。
爭論了一會兒,隊長站起來說:
“今年的‘五好社員’,玲玲算一個,同意不?”
“同意!”大家齊聲說。
“同意的舉手!”
正要表決,“等等。”一個黑胡子老頭站起來說,“玲玲還沒出院,她,肯定得變拐麼?”
“得變拐,醫生說的。”幾個姑娘說。
突然,一個白胡子老頭,從燈影裏站起來了。他緊眯著眼睛,幾乎把每一個人都看了一遍,才說:
“那麼,她要拐不了呢?”
人們肅然地望著他,靜默了十幾秒鍾,一齊舉起手來。
直到現在,我也弄不明白,在那靜靜的十幾秒鍾裏,富於同情心的鄉親們都想了一些什麼?
(夢莊記事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