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莊人不欺生,在那吃穿緊缺、自顧不暇的年月,對我們下鄉“知青”無處不好。但是不知什麼原因,唯有對我們的玲玲另眼相待。現在回憶起來,還有些不愉快。
玲玲那年虛歲十九,人們都說她是個俊姑娘。究竟怎麼俊,我也說不出,也許真的不醜。那年秋天,我們一進村,她就引起了人們的注意。村裏的姑娘媳婦們,紛紛走近她,拉她的手,摸她的辮梢,看她胸前的“光榮花”;村裏的小夥子們,搶著給她扛行李,拿東西。住下了,不僅姑娘、媳婦、小夥子們喜歡她,就連那些不懂事的娃娃們也喜歡她。誰家的娃娃淘氣,哭了,大人哄不下,便去找她。她一哄,便不哭了,叫吃就吃,叫喝就喝,叫尿就尿,然後朝她懷裏一偎,“姐姐、姐姐”地叫個不停。
於是,玲玲的名字,在村裏傳開了:城裏來了個俊姑娘,身上的俊氣,能治淘氣。
還有一件事,更奇。夢莊有個瘋子,整天在街上亂嚷亂跳,馬車過來也不躲,汽車過來也不躲。可是,玲玲過來了,那瘋子就像中了“定身法”,啪的一個立正,給她敬禮,像是士兵接受首長的檢閱。
於是,玲玲的名字,在外村也傳開了:夢莊有個俊姑娘,身上的俊氣,能降瘋魔。
我記得,村裏的老人們,常常這麼誇她:
“玲玲這姑娘,就是不一般。她不光臉蛋兒俊,眉眼兒俊,手指甲尖兒上都透著一股俊氣。她從街上一走,朝街上一站,就像是大年三十那天,家家掛起了紅燈籠,貼上了紅對子,滿街裏都顯得新鮮、瑞氣!”
我們有玲玲,感到很驕傲。
可是,過了不久,她便得了一個外號:“小白鞋”——平時,她總愛穿一雙白力士鞋。
聽到這個外號,她哭了一次。
又過了不久,她又得了一個外號:“水蛇腰”——她走路時,腰身總是微微地扭動著。
聽到這個外號,她又哭了一次。
後來,“小白鞋”“水蛇腰”叫俗了,人們又叫她“哆咪索”——休息時,她不“戀群”,總愛拿個歌片兒,哼著學識譜。
三個外號,損壞了她的形象,確定了人們對她的認識。春天隊裏評工時,那些年齡和她相仿的姑娘們,有的評了八分,有的評了七分,她呢,六分半!
她又哭了,哭得很悲痛。我知道,她並不計較那半個工分,而是有一種羞辱感。我勸了她幾句,決定去找隊長反映意見。
找到隊長,我說:
“隊長,玲玲的工分,是不是評得太低了?”
“不低!”隊長說,“評工是憑勞動,不是憑模樣兒。”
“玲玲勞動也不錯呀。”我說,玲玲下鄉以來,很少回城,有“紮根”思想;又說,玲玲幹活不怕髒、不怕累,從不偷懶;我又列舉了一些事實,說明玲玲“愛國家,愛集體”。隊長認真地聽著,不住地點頭,末了卻是這麼一個結論:
“你談的這些都是事實,不過,評工不是憑模樣兒。”
於是,在姑娘們當中,玲玲又多了一個外號:“六分半”。
玲玲到底是個孩子,事情過去,也就忘了,該幹什麼幹什麼。我們上工,她也上工;我們休息,她也休息。我們寫了入團申請書,她也寫了入團申請書。但是我們被批了,唯獨沒有她!
得到這個消息,我立刻去找團支書打聽落實。
那天晚上下著大雨,團支書家院裏積著很深的水。我蹚著水走到屋裏,團支書正和幾個姑娘在炕上打撲克牌。我明知故問地說:
“團支書,我們的入團申請批下來了沒有?”
“批下來了,有你!”她對我笑了笑,繼續打牌。
“玲玲呢?”我又問。
她臉色一沉,不吭聲了。出過幾張牌,才說:
“入團是憑表現,不是憑模樣兒。”
我一驚,她的回答竟和隊長的結論完全相同。我問:
“玲玲表現怎麼了?”
“她淨寫信!”一個黃頭發姑娘說,“上月,我給她統計了一下,她一共寄了四封信!一個姑娘家,給誰寫信呀?她是下鄉鍛煉來啦,她是下鄉寫信來啦?”
“她不光愛寫信,還愛打電話!”一個胖胖的、臉上有雀斑的姑娘說,“最近,她往大隊辦公室跑了三趟,打了三個電話!一個姑娘家,給誰打電話呀?她是下鄉鍛煉來啦,她是下鄉打電話來啦?”
“不光這些,她還有更嚴重的問題!”一個長得很白淨的姑娘說。
“什麼問題?”我問。
“你等著!”白淨姑娘跳下炕,冒著雨走了。不一會兒,拿來一件東西,猛地放到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