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醒醒!”小涓叫。
元合睜開眼,見是小涓,趕忙站起來說:
“小涓,坐下,新打的沙發!”
小涓坐在另外一隻沙發裏,顫顫身子,覺得很新奇。幾個月不來,屋裏變得更漂亮了,新吊的屋頂,新刷的牆壁,迎門放了一個米黃色立櫃,也是新的。她笑了說:“哈,幾天不來,屋裏變得亮堂堂的啦!”
“窮湊合。”元合搖頭一笑,又躺在沙發裏。
“大家等你好幾天了,明天能去嗎?”小涓問。
“涓兒,是涓兒嗎?”元合還沒回答,元合娘悄悄進來了,滿臉是笑。這個小巧的女人,平常說話很響亮,半條街能聽到,可是一到小涓麵前,一言一笑就變得悄悄的了,顯得很文雅。
小涓並不喜歡這位大嬸。從前過窮日子的時候,她半月不梳一次頭,不洗一次臉,比誰都可憐;如今剛剛過上好日子,對人說話就有一點驕傲氣色,她更不喜歡她那斜眼看人的樣子。
“大嬸,還沒睡?”小涓站起來說。
“沒哩,坐吧。”
“大叔哩?”
“到縣裏開會去了,勞動發財光榮會,聽說還發光榮證兒哩。”她笑彎著眉,從立櫃裏拿出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悄悄說,“涓兒,我正想找個懂眼的人看看哩,這是幾個緞子被麵,這是兩身衣裳料子,元合今天辦的貨兒,你看顏色可以嗎?”
“可以。”小涓說,“給誰買的?”
“元合大啦,以後誰進咱的門子,就是給誰買的唄!”說著,終於失了控製,嘎嘎嘎地大笑起來。
小涓臉一紅,低下頭,不再看她。她兩腿一盤坐在炕上,斜著眼說:
“涓兒,今年還演戲嗎?”
“演。”
“唉,那也是苦差!天天黑夜熬自己的眼,浪費自己的嗓子,大隊支持嗎?”
小涓說,大隊非常支持。今年大隊花了不少錢,給他們買來新戲裝;又說他們演戲是為了活躍大家的文化生活,今年大隊要給他們一定報酬。排一黑夜戲,每人記兩分;白天社員們幹活的時候,他們如果需要排戲,也給記工。
元合眼睛一亮,忙問:
“白天,社員們歇工的時候,我們排戲記工嗎?”
“那不記。”小涓說,“大家不讓我們吃虧,我們也不能超過大家去。”
“你呢,你排一黑夜戲,也記兩分?”
“是呀。”
“那麼,跑龍套的呢,跑一黑夜龍套,也記兩分?”
“一樣。”
“拉板胡的和拉二胡的,也沒差別嗎?”
“沒有。”
“說了半天,咱們還是吃大鍋飯唄!”
元合身子向後一仰,又閉上眼睛。小涓看了他一眼說:
“是的。打鼓的、打鑼的、打鈸的、打小鑼的,都一樣。演戲是業餘活動,也是自己的愛好,分不了那麼清楚。——明天,你去不去呀?”
“去。”元合趕忙笑了,“我不去,能開戲嗎?”
小涓也笑了。她的語氣一變,元合就打起精神,她感到了一種滿足。
夜深了,四鄉的鼓聲、鈸聲、嗩呐聲已經平息下去;隻有一個橫笛聲,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聽得很清晰。那是外村俱樂部在排戲吧?
小涓躺在炕上,聽著那清亮的笛聲,心裏很高興。她悄悄地做好了一件工作,明天黑夜,他們就可以響排了。她一合眼,村裏開戲了,她把那粉紅色新靠一披,七星娥子一戴,雉雞翎一插,生龍活虎一個亮相,台下的鄉親們一齊給她喝彩;孩子們站在房上,爬在樹上,也在給她喝彩。新年新歲,多少人需要看她呀?想到這些,她心裏甜甜的,就像棉花獲得豐收,領到超產獎金時一樣快樂。
“俱樂部的同誌們請注意,吃過早飯,到俱樂部裏集合……”
清早,喇叭裏的廣播聲把她驚醒,是小樂的聲音。打開窗簾一看,院裏一片銀白,原來夜裏偷偷下了一場大雪,梅花大的雪片還在飄落著。這樣的天氣,正好排戲。
小涓在家享有特殊的待遇。父母兄嫂覺得有她這麼一個女兒、一個妹妹,很光榮,家務活從來不要她做。娘和嫂子在屋裏做飯,她和平常日子一樣,穿一身淺藍色絨衣,一雙白力士鞋,在院裏掃開一片雪,練起功來。踢腿、下腰、玩槍花兒、舞劍,那柔美的身姿,像雪地裏的一棵青竹、水上的一隻紫燕……
吃過早飯,她高高興興來到元合家裏。元合娘一見她,笑彎了眉說:
“涓兒,你自己去吧,元合今天不能去啦。”
小涓眉毛一蹙,瞅定元合:
“昨天黑夜,你怎麼說的?”
元合躺在沙發裏,臉色發黃,清早就是一副很疲倦的樣子。他看了他娘一眼,遲遲疑疑地說:“我肚子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