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這一帶農村,每到正月,村村都有一點叫人歡樂的東西。東關的高蹺,西關的架鼓,南關的龍燈,北關的旱船,都是很活躍的。我們村有一台河北梆子戲,場裏地裏收拾幹淨,人們就喜氣洋洋地傳開消息:
“咱村的劇團今年要排新戲啦,《穆柯寨》帶《轅門斬子》,新年開戲……”
可是,辦一個業餘劇團,和開展其他業務活動一樣,並不那麼容易。我們村從前也辦過俱樂部,也有幾個戲迷,但那時候村裏窮,一切因陋就簡,演員們的情緒很低。比如那年排演《智取威虎山》,買不起鬥篷和靴子,少劍波和他的小分隊每人隻好披一個棉花包,穿一雙夾布襪子代替。有一次演出,楊子榮打虎上山的時候,一抬腳,夾襪子掉了,他把馬鞭一摔,當場就鬧起情緒,結果也沒有打成虎。如今村裏公益金多了,幹部們一發狠,給劇團買了新裝,打了新箱,但是又發生了新的問題。眼看到了臘月,四鄉的鼓聲、鈸聲、嗩呐聲已經響起來了,我們村俱樂部裏還沒有動靜,村裏的人們都很著急。
我們村俱樂部在村南口一片空地上。一座露天舞台,舞台後麵是一排新屋,那是排戲的地方。這天黑夜,演員們又集合在一起,等了很久,打大鑼的老鶴大伯把鑼槌一摔,終於生氣了:
“今年的戲,我看是唱不成了!”
在這群年輕人裏,老鶴大伯德高望重,最有資格發脾氣。這台戲,是在五十年代初期,他和村裏幾個好事人每人捐一布袋花生、一布袋芝麻興辦起來的。他一摔鑼槌兒,大家也生氣了,紛紛說:
“這個元合,什麼時候了,還不露麵!”
“人家忙,時間寶貴。”
“如今誰不忙呀,明天我們也不來了!”
唯有“後台主任”雙喜,一點也不生氣,圓圓的臉蛋上依然掛著笑。這孩子很忠厚,但是心笨一點,唱戲沒有嗓子,翻跟頭怕挨摔,老鶴大伯開始讓他學打板鼓,又常常出差錯,於是他便自己封了自己一個“後台主任”做。排戲的時候,他負責叫人、燒水、掃地;演出的時候,他負責裝台、卸台、看大衣箱。別人不愛做的事,他都做。這時候,他見大家掛了火,好像自己沒有盡到責任似的,慌忙說:
“你們練著,我去叫。”
“哎呀,小涓呢?”雙喜剛要走,一個姑娘驚叫。
“剛才不是還在嗎?”雙喜站住說。
“散夥吧,唱不成了!”老鶴大伯黑著臉,賭氣走了。
小涓是劇團的主演,扮演穆桂英的。大家見她走了,感到問題嚴重,一齊望著小樂說:
“明天呢,明天晚上還集合嗎?”
小樂是演醜角的,兼任團長,在《穆柯寨》中扮演穆瓜。聽說小涓走了,他倒高興起來,眨眨小眼睛,以穆瓜的身份說:
“集合!我們姑娘擒得了楊宗保,擒不來元合嗎?”
大家明白了,一齊笑著說:
“老鶴大伯的工作誰去做?”
“我做。”雙喜說,“明天我去做。”
大家說笑了一陣,就散去了。
小樂沒有猜錯。小涓聽著大家的議論,覺得很刺耳,悄悄出來朝元合家走去。
小涓是元合的什麼人?什麼人也不是。他們在談戀愛嗎?沒有。小涓才二十歲,心很靜,除了關心責任田裏的棉花,一心迷戀著學戲。從外表看,也不像是演員,平時很少說話,走路輕輕的,倒像一個安靜的大學生。可是一上舞台,她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都不錯。她不但每天堅持喊嗓、練功,說話想事情,也愛模仿劇團人們的樣子。有一次,姑姑說她快到找婆家的年齡了,問她要什麼條件,她想起劇團裏的坤角們找對象時,不是找打板鼓的,就是找拉大弦的,於是,她臉一紅,嘴裏竟迸出一句:“我要個打板鼓兒的吧!”
這話一定是姑姑傳了出去,村裏人都知道了。在俱樂部裏,元合就是打板鼓的。假如元合老一點,醜一點,人們也不會有什麼猜想。偏偏那元合,隻比她大兩歲,生得和她一樣清秀,一樣聰明。他們都是回村的中學生,都是團員,從小又都愛好文藝活動。這兩年,元合家養蜂、養兔、搞編織,又變成了村裏的富戶,這就招來一些閑話。那些閑話,雖然不斷撩逗著他們的心,但是他們並沒有吐露過什麼。
小涓走在路上,並不那麼生氣。臘月裏,正是趕集做買賣的好時候,元合一定在忙著編鍋帽兒吧?他手巧,一把菅草,幾片秫秸眉子,在他手裏擰一擰,就變成漂亮的鍋帽兒了。他編的鍋帽兒,一個人站上去,壓不扁。這樣的鍋帽兒拿到集上,小的賣兩三塊錢,大的賣五六塊錢哩。她和戲上那些小姐們不同,她不嫌貧,但愛富,她希望元合多編一些鍋帽兒,編得越多越好。
元合沒有編鍋帽兒,今天他到石家莊去來。小涓來找他的時候,他正躺在沙發裏,閉著眼休息。他瘦了,臉色有些發黃,一副很疲倦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