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村裏靜悄悄的,勞累了半天的人們都在休息。秦老八劃了一上午麥地,卻不肯休息,嘴裏叼著一支紙煙,又蹲在貂棚裏,靜靜觀看那隻臨產的藍寶石毛色的貂。天氣暖和起來了,院裏的槐樹上長滿新葉,滿院子是花花搭搭的陰涼。
水貂,這種原產美洲、皮毛珍貴、黃鼬似的小動物,在那養雞養兔都不許可的年代,這一帶農民不知道它為何物。幾經折騰,人們好像忽然明白了,雞能下蛋,兔能賣錢,貂皮可以出口換取外彙,養一養這些東西並沒有什麼危害。於是人們就養起來了。
秦老八養著十隻貂,存折上趴著怎樣一個數字,誰也不清楚,人們隻知道他抖起來了。老爺子年近古稀,麵如紅棗,背似巉岩,疏疏朗朗幾根花白胡子,身體保養得相當好;一身黑色華達呢夾褲夾褂,潔白的夾布襪子,新做的厚底納幫雙梁鞋,頗有一種古樸莊重的鄉村長者風度。人們說,自從變了穿戴,他的脾氣也變了。去年冬天一橫心,每年向孩子們征收的七十塊錢生活費全赦免了,對人也有笑容了,說話行路也不再是從前那種橫眉冷目的樣子。可是這兩天,他的笑容消失了,瘦長的臉上又罩了一團霧;無論是黃家院的人,還是秦家院的人,一律懶得理睬。
“八爺,吃了麼?”
秦老八正在用心看貂,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一個人,站在他背後說。他沒有回頭,一聽嗓音便知是誰,從衣袋裏摸了一支紙煙,從肩上扔過去。那人兩手一捧,準確地接住了,然後對著秦老八的後腦勺兒笑了一下。
這人也姓秦,外號秦瓊,人們說他不是瓦崗寨上的秦瓊,而是秦瓊賣馬時的秦瓊。他有三十多歲年紀,矮個,黃臉,眼泡有些浮腫;剛剛脫了棉衣,就披了一件灰不灰、黃不黃的單褂子,肩上、肘上綴著厚厚的補丁;那兩隻又髒又破的黑布鞋更有特點,一隻色深,一隻色淺,顯然不是一雙。——正如人們所說,他當了這麼些年生產隊長,除了睡覺可以記工,多吃了隊上一些粉條什麼的以外,並沒有撈到更多的好處。
“八爺,我聽說你這裏下貂了,是麼?”秦瓊點著煙說。
秦老八歎了一口氣,沒有言語。前天中午他的一隻黑貂產了四隻仔貂,一隻也沒有成活。這時候,他望著眼前這隻身子一天笨似一天的貂,很怕發生類似的事情。
“糟蹋了!”八奶奶聽見有人提起那傷心事情,從裏屋扭搭扭搭走到外屋,兩手撐住門框說,“全糟蹋了!”
秦瓊一驚,努力睜大浮腫的眼睛:
“哎呀,怎麼就糟蹋了呢?”
“老貂踩死了兩隻,另外兩隻,平白無故地沒有了!”
“沒有了以後呢,那老貂拉黑屎麼?”
八奶奶想了一下,說:
“拉!”
“那屎亮麼?”
“亮!”八奶奶怕記錯了,向老伴說,“喂,亮麼?”
“吃了!”秦瓊不等秦老八回答,斷言說,“老貂把小貂吃了!八爺,前天中午,你聽見屋後響了一槍麼?”
秦老八抬起頭來,望著秦瓊那變幻不定的臉色。他想起來了,前天中午那貂生產不久,屋後確實砰地響了一聲,隨即一群麻雀從院裏飛過去,落在門外的田野上。
“吃了吃了!”秦瓊搖晃著腦袋說,“老貂下了小貂,最怕驚嚇,一受驚嚇就要吃仔。吃了,毫無疑問地是吃了!”
秦老八驚異地張大眼睛,想不到他也掌握養貂技術,於是又扔過一支煙去。其實,莫說養貂,家中如果沒有那個勤快女人,隻怕他連自己也養不活。這兩天,得到秦老八死貂的消息,他什麼活也不做,走訪了好幾個養貂人家,才得到這麼一點知識。
“那一槍,是誰打的?”八奶奶急問。
“反正不是我。”
“是誰?”
“不要問了,不利於團結。”秦瓊說著,轉身要走。
“回來!”八奶奶喝住他,“到底是誰?”
他淡淡一笑,走到秦老八麵前,用腳尖在地上劃了一個字。八奶奶不認字,可偏偏認得這個字:
“黃……”
“黃大令。”
“是他?”八奶奶眼珠一定,陡地變了臉色。
呸,呸,呸,秦老八也變了臉色,嘴裏飛快地吐起唾沫。其實他嘴裏並沒有唾沫吐出,隻不過是舌尖巴住上嘴唇,狠狠地吹幾口涼氣兒而已。
秦瓊閃在一旁,心裏暗暗高興,斜著眼珠觀察秦老八的表情。秦老八是個烈性人,他的這個動作一旦發生,緊接著就要采取暴烈行動,就像關老爺一睜眼就要殺人一樣。
原來,他們村有兩大姓,一個秦姓,一個黃姓。記不清是哪一年了,為了房角地沿的事情,秦黃兩姓爆發過一次戰爭,從此黃家院的人們再也聽不得一個“秦”字,秦家院的人們再也聽不得一個“黃”字。在秦姓中,秦老八輩分最大,出身最好,鬥爭也最堅決。例如1967年的春天,秦瓊從城裏串聯回來,興高采烈地向他報告消息:“八爺,全縣分成兩大派了,一派是軍管會,一派是五○一,咱們站在哪一邊!”他張嘴就說:“咱們當然站在毛主席正確路線一邊!”秦瓊說:“兩邊的傳單我都找到了,咱們開個會吧,看看哪邊代表毛主席的正確路線!”“甭費那洋勁。”他斬截地說,“黃家院站哪一邊?”“他們站五○一……”“咱們站軍管會,軍管會代表毛主席的正確路線!”於是,秦黃兩姓各做各的袖章,各造各的旗幟。又如1968年的夏天,黃家院一個院子碰壞了他門口一棵小樹,賠樹不行,賠錢也不行,老爺子非要那孩子的大人吐一口唾沫把那折斷的小樹粘上不可,於是發生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流血事件。秦老八雖然就是這麼一個水平,但在組織秦家隊伍、打擊黃家力量、維護秦瓊在隊上的領導地位的鬥爭中,卻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可是去年選舉,形勢一下發生了變化。選舉的那天晚上,人們對秦瓊格外客氣,格外尊重,首先對他做了充分的肯定。大家說他擔任隊長這麼些年,大大辛苦了,從來沒有撂過挑子,從來沒有鬧過情緒,副業上賠光了也不悲觀,社員們討飯吃也不灰心,真是十年如一日,小車不倒盡管推,等等,等等。秦瓊正自咂摸這些話的味道,黃大令的父親竟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發表了自己的治隊綱領。人們說他講話水平不高,領導生產水平不低,相信他能帶領大家過好日子。從此,這個拙嘴笨舌的東西,竟然變成隊上的人物了,竟然常常和支書大隊長一同說說笑笑去開會,一同去住縣裏的招待所,一同去吃招待所裏的四個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