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友情(2 / 2)

他耐心地等著,老倪忽然站在麵前了,枯瘦的身體,蒼白的臉色,帽舌壓得很低,看不清眉目。那是一個寒冷的早晨,他擠在肉鋪門口那片亂哄哄的人群裏,白白凍了兩個小時。幾個買肉的人,肩膀一橫,先後站到他的前麵去。他們好像因為自己沒有老倪那樣的厄運,理所當然地應該站到老倪前麵似的……唉唉,何苦呢?

老倪過來了,空著手,蒼白的臉上掛著苦笑。他認識老倪,老倪不認識他。當時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心情,他貿然叫了一聲:

“倪縣長,買肉來?”

“嗬嗬,賣完了,改日再買……”

“他賣完了咱不吃,打個鞋掌吧!”他大聲說,好像跟誰吵架似的。

“這是新鞋。”老倪蹺起一隻腳說。

“新鞋打個掌更結實,白打,分文不取!”

老倪定定地看著他,苦苦一笑,真的脫了鞋。他忘不了老倪那眼光,但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眼光。他掄著小錘子,釘一個釘,嚷一句:“他賣完了咱不吃!”釘一個釘,嚷一句:“他賣完了咱不吃!”——淡話,買不著吃什麼呢?

幾句淡話,他們成了朋友。從此以後,他一出攤,老倪就坐在他的身旁,看看行人,聊聊天,打發那寂寞的時光。遇到刮風下雨的日子,不能出攤了,他就約老倪下棋、喝酒,他從不失約……

今天,他失約了,那是因為客人們纏著他,他走不脫啊,他心裏不定多麼焦急呢!

“白書記,嚐嚐我們的燒雞?”

“看個朋友……”

“!”他又站起來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那一年,老倪的老伴死了,我守了三天三夜靈,看見你們哪一位了?“刮台風”的時候,沒收我營業證的,板著臉數落我“敵我不分”的,不就是老白麼?……

他冷笑了一聲,抖掉肩上的雪,跺跺發麻的腳,整了整衣帽;他要推開街門,大大方方地走進去,和他們一起喝酒、吃雞!待到有了幾分醉意,他要使酒罵座,問一問老倪辦喪事的時候,各位在哪裏;問一問老白那年為什麼沒收他的營業證……

他剛要推門,院裏傳出一陣隱約的笑聲。他的手一縮,火燒電灼一般,迅速扭過身來。他一扭身,一團雪霧撲到他的懷裏,急忙閉住眼睛。他一閉眼睛,“豆腐菜,開鍋的豆腐菜……”仿佛又看見那滿街燈火了。他一想起那滿街燈火,就又變得心氣平和,臉上掛起適意的微笑。唉唉,做官的人總得和做官的人在一起吧。他們不在一起,怎麼共事?他們要在一起共事,他們就得和和氣氣。倘若他們失了和氣,又分起“敵我”來,世道就又亂了。世道一亂,大街上不就又變得黑咕隆咚、冷冷清清的了麼?至於朋友交情,也不在今夜那一壺酒。從前咱和老倪喝酒,有一把花生豆、一塊臭豆腐就行了;他們呢,他們得買好幾隻燒雞呢,哈哈哈……

他這樣想著,不知怎樣來到自己家門口了;抬頭看見窗上的燈光,心裏一沉,他又站住了。他向老伴誇下海口,言說老倪下刀子也來,回去怎麼交代呢?實說麼,老伴以後會不會冷淡老倪呢?他朝電線杆上一靠,暗暗發起愁來。雪花在暗夜裏飛舞著,打在他的臉上,落在他的狗皮帽子上……忽然,他眼前一亮,徑向大街走去;到酒館裏買了二兩白酒,就著那牛肉包子喝了,才蹣蹣跚跚地回到家裏。

“老倪呢,來了麼?”石大媽問。她困了,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他不來了。”老石笑眯眯的,搓著手說。

石大媽聽了,慢慢張大眼睛,緊緊盯著老石,臉色陰沉下來。愣了半晌,鼻子裏哼了一聲,收拾桌上的菜碟子。她的手腳很重,菜碟子碰得叮當響。

“摔打什麼?”老石仍然笑眯眯的,“我們已經喝過了,就在老倪的家裏。孫局長也去了,白書記也去了,淨是官麵上的人。他們把我讓在上座,這個敬我一盅,那個敬我一盅,差點把我灌醉了……不信,你聞聞!”說著,張開嘴,衝著老伴的臉哈了一口氣。

石大媽聞到那酒味兒,把臉一躲,偷偷地笑了,順手推了老石一下;老石兩腿一軟,歪倒在炕上,嗬嗬嗬地笑得很響……

(發表於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