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鼾聲(2 / 2)

“誰說沒澆?”大娘把扇子一摔,“快過年了,公社裏來了兩員大將,催著澆凍水……”

“歇著你的吧,往年也澆凍水!”田大伯掃了大娘一眼,冷冷地說。我看見他又用手搔癢似的摸了一下腮幫兒。

大娘不言聲了。老兩口你瞅我,我瞅你,開始打哈欠。我擔心他們宣布睡覺,忙說:

“往年天氣暖和,黑夜凍白天消,澆了凍水麥子沾光。去年呢,那天氣冷得怪,光凍不消。上麵催得又緊,好多村子實行大水漫灌,大片大片的麥田變成滑冰場了,全縣凍死了三萬多畝麥苗!咱們村也是這種情況吧?”

院裏靜靜的,老兩口仍然不說話。

“其實,那也不怨你們公社。那是縣委的統一命令。責任在縣委……”

“哎呀,天不早了,睡吧!”

我正侃侃而談,田大伯悚然站起來了,臉色變得焦黃:“我們莊稼人傻吃悶睡,曉得什麼,睡吧……”說著,慌忙收拾壺碗,好像馬上要來一場暴風雨似的。

我看他手忙腳亂的樣子,心裏明白了一點什麼,笑著說:“大伯,那些話不是我說的,那是縣委書記說的。最近縣裏開會,他代表縣委做檢討了……”

“睡吧,睡吧……”

三間北屋一明兩暗。老兩口睡在西屋,我睡東屋。西屋裏一熄燈,我心裏就怦怦地跳起來了。我不敢脫衣服,戒備森嚴地等候著那個可怕的聲音……

去年夏天,也是這麼一個夜晚,也是在這間屋裏,我剛蒙矓入睡,西屋裏就傳來了田大伯的鼾聲。開始是一般化的打法,後來一陣比一陣地凶猛。那一夜,我才明白鼾聲如雷的比喻是多麼不恰切。那雷聲響一聲歇半天,怕什麼呢?他的鼾聲可是一聲接一聲、聲聲不斷的。呼嚕——呼嚕——噗,呼嚕——呼嚕——噗,連呼嚕帶吹,如獅吼,如虎嘯,如山洪暴發,如火車放汽,循環以至無窮。我從被縫裏揪了一團棉花堵住耳朵,也抵抗不住那強大的聲波。哭不是,笑不是,我隻好披上衣服坐到院裏去吸煙,一直坐到東方發白的時候。後來我才聽說,他的鼾聲趕走過不少在他家住宿的下鄉幹部呢……

奇怪,等了好久,還聽不到聲音。我躺在炕上,不住地打哈欠、流眼淚。我聽見了院子裏風吹樹葉的響聲,聽見了田野上蟋蟀的叫聲,聽見了河塘裏的蛙聲;聽見了鍾聲、笑聲、嘚嘚的馬蹄聲……我一睜眼,天亮了,原來我睡得很好。

我在這裏整整住了半月,天天夜裏睡得很好。我很納悶,走的那天去問大娘。

“大娘,大伯吃了什麼藥啦?”

“沒災沒病,吃什麼藥呀?”

“去年我在這屋裏睡,他的鼾聲好凶,今年怎麼治好啦?”

大娘微微一笑,欲言又止。我再問時,才說:“他呀,壞著呢!他心裏喜歡了,睡覺不打鼾;他心裏不喜歡了,睡覺就打鼾,故意治你。他說打鼾不犯錯誤……”

我越聽越糊塗,打斷她的話說:“他睡著了,打鼾不打鼾由得他呀?”

“他側著身子睡覺,不打鼾;他仰著身子睡覺,打鼾;他要是仰著身子歪著脖子睡呀,那鼾聲就到十字街裏去了!”大娘說罷,咯咯笑起來。

我明白了,又糊塗了。去年豐收了,他倒打鼾,今年歉收了,為什麼他倒不打鼾呢?我望著大娘微笑的臉,想了半天……

(發表於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