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黑了。我一想到睡覺心裏就怦怦地跳。這都怨大隊秘書,也怨我趕得巧。今天我一進村,恰巧碰見田大娘了;我們正在說話,恰巧大隊秘書走過來了。也許是小麥歉收的原因,他的心情不好,把我肩膀一拍,好像批發貨物一樣又把我安排到田大娘家去住了。當時我心裏就怦怦跳了幾下……
田大娘住在村西口上,去年——1977年的夏天,我在這裏總結小麥豐收經驗的時候,曾經住在她家。她家挺好的房屋,挺好的院落,街門口有眼井,院子裏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槐樹,幹淨,涼快,沒有孩子們幹擾。但我再也不敢到她家去住了。我害怕田大伯。田大伯勤勞、淳樸、忠厚、善良,中國人民的美德差不多全集中在他身上,但他有個毛病叫人實在無法忍受——睡覺打鼾,而且他的鼾聲具有相當的水平。可是當著大娘的麵,我又不好回絕。吃過晚飯,我心裏怦怦跳著來到她家。
“你吃啦?”
田大伯一見我,用手摸了一下腮幫兒,客客氣氣還是這句話。
“吃啦。你呢?”
“我也吃啦。”
說完,給大娘投個眼色,指示大娘去燒水。
從外表看他不像是睡覺打鼾的人。睡覺打鼾一般是胖人,而他幹瘦幹瘦,瘦得出奇,說話都沒氣力。據說他年輕的時候也是這麼瘦,但那時候愛說愛笑,性情活潑,在村裏劇團裏唱花臉。瓜菜代那年,縣裏一位幹部給社員們宣傳蒲草根裏含有多少蛋白質、含有多少維生素的時候,他用唱花臉的嗓門哈哈笑了幾聲,結果在辯論會上挨了兩個不大不小的耳光。那兩個耳光給他留下一個毛病,看見幹部打扮的人,就要用手摸一下腮幫兒,好像搔癢似的。去年我在這裏住了八九天,無論是早晨、中午,還是晚上,無論是在街裏,在地裏,還是在廁所裏,他看見我總是客氣地一笑,和我展開這樣一段對話:
“你吃啦?”
“吃啦。你呢?”
“我也吃啦。”
天色完全黑了。田大娘燒好水,在院裏放了一張飯桌,我們坐在一起納涼。那槐樹好像一把大傘,把整個院子遮住了,晶瑩的星鬥在茂密的枝葉間跳躍閃爍。借著星光,我看見院裏的麥秸比去年少了許多,散亂地堆在西牆下邊,也沒打垛。
“大伯,今年分了多少麥子?”我問。
“不少。”他說。幹瘦的臉上還保存著客氣的微笑。
一提麥子,大娘的笑容消失了,用蒲扇遮住臉,一句話也不說。我覺得這樣坐著實在無聊。可又不敢睡覺,明知自己睡不好,倒不如大家都醒著。我慢慢喝著水,沒話找話地消磨時間。
“大伯,今年咱們村的小麥收得也不好吧?”
“不賴,比舊社會強得多。”
“今年的小麥為什麼歉收了呢?”
“天災。”
“什麼?”
“天災。”
說罷,仰起臉,兩眼閑淡地望著天上的星星。
我偷偷地笑了。今年我們這裏沒有災,去年也沒有災。去年小麥開鐮以前,城北幾個村子似顯非顯地下了兩分鍾的冰雹,對小麥沒有什麼危害。可是這些年來,無論是豐收,還是歉收了,領導做報告、我們寫文章的時候,總要說許多災害。去年是豐收年,我和老漢閑談時,心裏一高興,“我們戰勝了低溫幹旱風災雹災”脫口而出,好像吃炒豆一樣幹脆,好像說數來寶一樣流利,那也是積習。
今年我們這裏沒有災,這是縣委書記在三級幹部大會上講的。為了實現“以秋補夏”的口號,我們這次下來就是貫徹三級幹部會議精神的。於是我說:“不,大伯,今年我們這裏沒有災!去年冬天咱們村的小麥沒有澆凍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