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拴虎(1 / 3)

臘月二十七日城裏大集。這是年前最後一個集日,趕集的人特別多,集市上也特別熱鬧。今年的集市顯然又比去年好,不但肉類、蛋類、幹鮮果品多於去年,農民們的手工業品也源源不絕地上市了。有賣鐵、木家具的,有賣兒童玩具的,還有姑娘賣窗花兒的。賣一對窗花兒,贏多少利?不清楚。也許那些手巧的姑娘們,隻是想用自己的勞作,點綴一下集市的繁華吧?

最熱鬧的地方要數炮市。此起彼落的鞭炮聲、賣炮人吵架似的叫賣聲,響成一片:

“哎——咱的炮是好炮,兩角五一包啦!”

“哎——真金不怕火煉,好貨不怕試驗!”

炮市西頭,一個尖亮的嗓音,把整個炮市鎮住了:

“哎——咱的炮是電光炮,響不響你問問炮!電光炮放電光,白天賽過太陽,黑夜賽過月亮,照得院裏亮堂堂,新年新歲喜洋洋……膽小的捂住耳朵,怕便宜的千萬別買,放啦!”

劈裏啪啦,火鞭炸響,四外漫起霧一樣的硝煙。

人們哈哈笑著,潮水一樣向那裏擁去。那裏停著一台拖拉機,拖拉機後麵的拖鬥裏裝滿各色花炮。站在拖鬥裏的兩個中年人,一手收錢一手交貨,應接不暇。那年輕的叫賣者高高站在拖拉機駕駛台的頂板上,手拿一根竹竿,竹竿上挑著一掛花花綠綠的鞭炮,格外引人注目。看見生意興隆,他更得意了,為了不妨礙手舞足蹈的叫賣,幹脆把帽舌推到腦後去。他放了一掛又一掛,吆喝完一套又一套,那嗓音像流水,像鳥叫,像吹海笛兒。不一會兒,臉上的汗水和硝煙的黑灰混合在一起,變成了小花臉。那些無心買炮的老太太也被他吸引過去了,望著他那怪樣子,撲哧地笑:

“嗬嗬,這小子不要命了!”

“咦咦,他吃了什麼啦,這麼賣力氣!”

我也笑著走過去,欣賞他的口才。他有二十多歲年紀,瘦伶伶的身材,老長的頭發,兩隻機敏的眼睛;一件破舊的、又瘦又小的黑布棉襖,緊緊箍著身體,胳膊肘上露著花絮。我看著看著,不知在他身上發現了什麼特征,一個鄉村少年的影子忽然在我眼前一跳,我脫口叫了一聲:

“拴虎!”

他聽見我的叫聲,眼睛在人群裏掃來掃去。他看見我,愣了一下,趕緊低下頭去,吹了吹手裏的草香,又放了一掛鞭炮。我又叫了一聲,他再沒有看我,腰身一扭,又一次掀起叫賣的高潮。

我沒有看錯,他就是小蘆村的拴虎。但我漸漸醒悟過來,不再自討無趣了,默默地離開了炮市。

我認識拴虎,是在他很小的時候。那是1965年的冬天,我到許村擔任小學教師。小蘆村就在許村西邊,隻隔著一片葦塘,那裏的孩子們也來許村上學。上班那天,我在學生名冊上就看到了他的名字,可是過了好些天,總不見他到學校來。

一天,他們村的孩子們告訴我:

“他跟他娘生氣哩,不上學了!”

“看見俺有新棉襖,他也要,臭美!”

“他娘不給做,他就不吃飯!”

“哼,淨叫俺從家裏給他偷餅子吃!”

孩子們一齊笑了,我也跟著笑起來。

我從孩子們的嘴裏了解到他家一些情況。他家有四口人,父親、母親、他和妹妹。父親是個忠厚的農民,對他十分嬌愛。他原名叫小虎,瓜菜代那年,父親給他改了名字,意思是“拴”住他,以防他死去。困難的年月剛剛過去,當娘的一時不能讓孩子如意,自有當娘的難處吧,我想。

一個星期日的上午,他們村的一個學生領我到他家去。走到他家門口,聽見他娘在家裏罵他。他爬在院裏那棵光禿禿的榆樹上,很像一隻猴子。我們走到院子裏,看見他娘抱著個小女孩,對著樹嚷道:

“下來!”

他嘻嘻一笑,向上爬了一截。

“下來!”

他笑嘻嘻地爬上樹尖去了。那個學生說:

“拴虎,下來,李老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