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拴虎(3 / 3)

孩子們不假思索,唱歌兒一樣回答:

“貧下中農——”

“社會主義——”

我聽著他們那嬌嫩的嗓音,心裏一陣刺疼,嘴裏卻說:“拴虎你說,崩窮對不對呢?”

他嘴硬地說:“我不是崩窮哩,我崩富哩,崩修哩……”

“他不老實——”孩子們一齊衝他吼起來。那時的孩子們也怪,不管誰倒了黴,他們都特別高興,特別精神。

他低下頭去,我看見一顆晶亮的淚珠從他臉上滾下來,落在肥大的襖襟上。這個好勝要強的孩子大概從來沒有受過這種羞辱吧,第二天就不上學了。一直到我離開許村的時候,再也沒有看到他。

天色漸漸黑下來了。這一天,我心裏很不平靜,那個動亂年月裏的鄉村少年的身影總是在我眼前跳來跳去……

“李老師在這兒住嗎?”

院裏有人叫我。我出去一看,高興得叫起來,來人竟是拴虎。夜色中,他把一堆什麼東西捧到我的懷裏,嗓子沙啞地說:“李老師,早想來看看你,總沒工夫,整天瞎忙。快過年了,這是幾掛鞭炮,叫孩子們放了吧!”

我忙把他拉到屋裏去。顯然,小時候那件不愉快的事情,他並沒有掛在心裏。我感到一種欣慰。

“拴虎,我在炮市叫你,你沒聽見呀?”我邊沏茶邊問。

“聽見了。”他笑著說。

“為什麼不理我呢?”

“你沒看見村裏跟著兩個人嗎?”

“那怕什麼?”

“不怕什麼。”他臉一紅,故意岔開話題,“李老師,我爹問你好哩。”

“他好嗎?”

“好,還在隊裏喂牲口。”

“你娘呢?”

“天天下地。”

“小茹上學了吧?”

“上中學了,比咱強。”

“強在哪裏?”

“小妮子說話,嘰裏咕嚕滿口外國語了。”

說完,他仰起脖子笑了,笑得很快活,也很靦腆。像一個卸了裝的演員,他完全不是我在炮市看見的那樣子了。喝完一杯茶,匆匆地就要走,我留他住一宿,他說他們村的拖拉機還在炮市那裏等他。

我把他送到大街上,一定要問明白他在炮市不理我的原因。他終於笑了說:“當著鄉親們的麵,我不想認你這個老師。”

“為什麼?”

“賣炮的人都喜歡別人誇他的炮響,你們當老師的人,大概都喜歡別人誇自己的學生有出息吧?”

我想了一下,說:“賣炮沒出息嗎?”

“誰說賣炮沒出息?”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大人們不想法弄點錢,孩子們憑什麼去學那外國語?”

“是呀,那為什麼不理我呢?”

他默默地笑著,好像有什麼話羞於出口似的。我再問時,他猛然站住了,兩手捉住袖口,胳膊向我一展:“你看我這一身打扮,我怕老師臉上掛不住。”說完,放快了腳步。

我緊緊跟上他,看著他那件破舊的、又瘦又小的棉襖,心裏又難過,又歡喜。他在那場噩夢一樣的劫難裏成人長大,但他那顆微妙的、天生自有的孩子的心並沒有死滅,今天又複蘇了。那是一種虛榮心嗎?我想不該這樣指責他。貧農的孩子,不嫌貧,也並不愛貧吧?

靜靜的大街上灑下路燈淡紫色的光輝。我們並肩走著,一直沒有住口,忘了冬夜的寒冷。他說我胖了,但是不顯老;我說他更不顯老,隻是性格大變了。他聽了,大概想起自己賣炮時的樣子,咯咯地笑起來。他說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今年他當幹部了,負責村裏的副業生產。為了賺到很多的錢,桃下來賣桃,杏下來賣杏,葡萄熟了賣葡萄,他什麼都幹。他問我什麼時候看看他們村的果園去,我說,杏花開了的時候;我問他什麼時候再進城,他說,正月裏換上新衣來給我拜年。

(發表於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