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拴虎(2 / 3)

他看見我,臉一紅,才從樹上下來了。這孩子很俊俏,臉蛋洗得鮮亮瑩潤,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胰子味兒。他穿上了新棉襖,但那棉襖又肥又大,袖子卷起足有二寸,露著紫花色的粗布裏兒;他一行動,那襖後襟搖搖擺擺,好像一隻笨大的綿羊尾巴。我問他為什麼要做這樣肥大的棉衣,他娘笑著說:

“大一點好,大一點可以多穿幾冬。不錯,總算是穿上了。”

這是一個三十歲開外的女人,青白的臉色,細眼睛,眼前垂著一綹淩亂的頭發,一副很勞累的樣子。論年歲,我該叫她大嫂。我聽了她的話,心裏有些酸,對拴虎說:

“娘這樣疼你,為什麼不聽娘的話呀?”

“娘叫我去趕集!”

“趕集怕什麼呢?”

“她要領我賣辣椒!”

我看見院裏鋪著一塊破席,席子上晾著一些紅辣椒,在冬日的陽光下顯得很鮮豔。正待細問,大嫂放下小女孩,苦笑著說:“這孩子搗蛋著哩,大人上集買東西,他像個尾巴似的;大人上集賣東西,叫他做個伴兒,打死也不去。你猜他說什麼?”

“買東西好看,賣東西難看!”小女孩響亮地揭發。那是他的妹妹小茹。

“是嗎?拴虎。”我忍著笑問。

他不回答,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撒腿跑了。我望著那搖搖擺擺的“綿羊尾巴”,不由笑了,誰教他的呢?

他在學校功課怎樣,我不記得了。因為過了不久,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來到這個偏僻的鄉村,孩子們有了新的功課,天天去做那些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孩子們畢竟是孩子們。他們玩累了,也有安靜的時候。經過一場動亂,我發現課堂上出現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局麵,全班二十二個男孩子,光膀子上課的在半數以上,好像到了澡堂子裏一樣。拴虎也不那麼愛整潔了,他也光著膀子,光著腳丫,隻穿一條破短褲,露著肚臍來上課。我看實在不雅觀了,就對他們講,學生應該文明一點,特別是上課的時候,不要赤身露體,要衣帽整齊。我剛講完,拴虎猛地站起來了,大聲說:

“衣帽整齊?”

我看他滿眼敵意,忙說:

“我講錯了嗎?”

他很生氣,細棱棱的肋巴骨一鼓一鼓地說:

“什麼人衣帽整齊呀?地主富農們、資產階級少爺小姐們!我們是貧下中農的孩子,我們不光膀子,誰光?”

課堂上大亂了。孩子們瞅著我,有的怪叫,有的怪笑。幾個光膀子的孩子,左手捂在右腋下,右胳膊一擠一擠,“噗噗噗”發出一陣放屁的聲音。

我苦苦一笑,隻好接受他的批判,並且稱讚他的路線覺悟。在以後更大的動亂裏,他對我一直很友好。

可是在他將要畢業的時候,卻和我結下怨仇,一種叫人哭不是、笑不是的怨仇。

那年寒假過後,公社革命委員會的一位領導同誌突然來到我們學校,臉色很不好看。他說正月初五那天,他在村裏發現不少學生放鞭“崩窮”,弄得村裏烏煙瘴氣。他說這是“四舊”抬頭的表現,對批判資本主義的群眾運動不利。他要我們認真追查一下,對那些學生進行一次路線教育。

我們聽了,感到有點小題大做。放鞭“崩窮”是鄉間的一種風俗。正月初五清早,家家屋門大開,院門大開,孩子們燃一掛鞭炮,從屋裏一直放到街門口去。據說這樣可以崩走晦氣,來年的日子好過。我想,勞苦了一年的農民們,隻不過借此取個吉利罷了,也無可非議。但那位領導同誌不但是公社的領導同誌,還兼任著貧下中農管理學校委員會主任的職務,我們隻好照辦了。

“同學們,正月初五早晨,誰在家放炮來?”

教室裏很靜,半天沒有回答。我便讓大家背誦“一個共產黨員,應該是襟懷坦白”那段語錄。背誦完畢,拴虎站起來了,說:“我放炮來。”

於是我用啟發式的方式,引導大家:

“同學們想一想,窮,代表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