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取經(3 / 3)

“話休絮煩。去年大年初一那一天,我一沒待客,二沒請友,約了幾個對心思的老頭,打算趕上大車到工地上拉幾遭土。也許你們要說,過年哩,一群老家夥撒什麼歡兒呀?同誌,你們哪裏曉得當時的情況?對村北的工程,有添柴的,有撤火的,還有潑涼水的!俺們套上大騾子大馬滿街裏這麼一轉,幹多幹少,也算是表了表態、亮了亮相兒呀!

“我剛把車套好,黑牛就端著飯碗來了,一邊吃一邊說:‘滿喜叔,幹嗎去呀?’‘大幹社會主義去!’我說著,叭一聲,脆實實地甩了個鞭花兒,嚇得家雀滿院飛。誰知他把胳膊一乍,攔住了馬頭:‘這一陣的廣播你沒聽見?’‘我不聾!’‘大隊門口的大字報你沒看著?’‘我不瞎!’‘那你怎麼還要幹呀?’‘不幹,村東的亂泥窪就能打出高產稻?不幹,村西的響白沙就能長出麥子苗?’‘哎呀呀,你老人家真是老啦,思想跟不上啦!’當時不知他從哪裏聽來那麼幾句混賬話,聳了聳鼻兒,擠了擠眼兒,做了個怪相,拿捏著嗓門說:‘一個是社會主義的草,一個是修正主義的苗,你要草,你要苗?’我越琢磨這話越別扭,沒好氣地說:‘你說的那叫個蛋!怎麼社會主義盡長草,修正主義倒長苗哇!咱要社會主義的苗!’‘那也好辦!’黑牛仍然拿捏著嗓門,‘隻要革命搞好了,生產自然而然地就上去了!’哦,這時我才醒過昧兒來,他是拿反話試俺的心眼兒哩。我把他的飯碗一奪,氣衝衝地說:‘黑牛黑牛你別吃飯啦,革命搞好了,自然而然地就飽啦!’黑牛嘿嘿嘿地笑了,然後把臉一沉,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我不吃飯不行,八億人口不吃飯更不行。’我說:‘著哇!當年打江山,光有步槍不行,還需要小米子呢,何況如今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黑牛聽了這幾句話,樂得直咂嘴:‘滿喜叔!這話為貴!你敢不敢把這觀點拿到支委會上亮亮去!’我說:‘拿到中央亮亮咱也不怕!’黑牛說:‘咱一言為定啦!’”

“你也參加了支委會?”老王問。

“擴大到俺身上啦。”

“那次會上……”

“黑牛倒沒多說話,國河水平倒不低。”

“村北的工程……”

“沒過破五兒,又開工啦!”

“那一片大字報呢?”

“兩個人寫的!”

“兩個什麼人?”

“問得怪,好人誰反對大幹社會主義呀?”

老王點點頭,看了看我,歎服地說:“黑牛真有兩下子!”

“唉,就那麼回事唄!”好像聽見別人誇獎自己的孩子,老人臉上美滋滋的,嘴裏卻又褒貶幾句,“他這個人,文沒文才,口沒口才,又好咬死理兒。可話又說回來啦,有這麼個好咬死理兒的人,村裏倒是不吃虧。前些年,林彪興妖作怪的時候,鬥爭尖銳是尖銳,俺村到底沒背多大的傷。”

談到這裏,牲口棚裏傳出一陣馬叫聲。老人讓我們等一等,他要照看一下剛滿月的馬駒兒。

王清智的結論

從老王的神色來看,他的心裏很不平靜。在院裏轉了個圈兒,兩手向我一攤,說:“你看,今天咱向李莊學習的經驗,正是去年李莊向咱學習的經驗;也就是說,人家今天所堅持的,正是我去年所扔掉的。這是什麼原因呢?”

是啊,什麼原因呢?當然,萬惡的“四人幫”的幹擾破壞是最主要的原因,這是他們不可開脫的一條罪責。可是,李莊呢,不是處在同樣的幹擾破壞之下嗎?

要說老王有水平,真是有水平。我正苦想,他便有了結論,兩道淺淡的眉毛向上一挑,演講似的說:“其實,原因也很簡單。我這個人善於務虛,人家黑牛善於務實。回去以後,咱們得馬上采取措施,趕上去!一、統一部署,層層動員;二、全力以赴,投入會戰;三、凡與會戰無關的一切活動,什麼政治夜校哇,俱樂部哇,是不是先……”

“同誌,跟我吃飯去吧!”老人照看了馬駒兒,從牲口棚裏走了出來,一手拉住我們一個。我看看天色說:“這麼早就吃飯?”

老人說:“你們不知道。昨兒個黑夜,黑牛檢查了各隊的政治夜校;今兒個黑夜,又要鬧批判‘四人幫’文藝大評比,各隊都要出節目。趁牲口們還沒回來,早點吃了飯,化裝不化裝,總得換換衣裳刮刮臉呀!”

“你也登台演戲?”我驚喜地打量著老人。

老人笑了:“老胳膊老腿的啦,演什麼戲,拉四股弦唄!走,吃飯去,吃了飯看節目。”老人再三挽留,我們連連道謝,才告辭了。

太陽落入紫紅色的雲層裏。滹沱河大堤兩旁,一株株高峻挺拔的白楊樹染上了美麗的晚霞。老王慢悠悠地騎著自行車,走了二三裏路程,一言不發。

“老王,三是什麼,你還沒說完呢!”

要說老王有水平,真是有水平。他那兩道淺淡的眉毛向上一挑,又產生了新的結論,一張嘴,竟然念出兩句詩文:

要學參天白楊樹,

不做牆頭毛毛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