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舉國歡慶偉大曆史性勝利的日子裏,縣委要在李莊村北召開農田基本建設現場大會。數千名農村幹部,早早趕到披紅結彩的會場上,一個個舒眉展眼,喜氣洋洋,就好像才解放、慶翻身那年頭兒一樣。他們把自行車一放,有的站在路口,觀看李莊的老頭們撒歡兒似的敲架鼓;有的聚在滹沱河大堤上,互相交談村裏的情況;有的擠在花花綠綠的大批判漫畫專欄前麵,嘻嘻哈哈地指點著嘲笑著那四個齜牙咧嘴的怪物……
王清智到底是個有心人。他不光是歡樂,更主要的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李莊的工程上。他倒剪雙手,漫地裏兜著圈子,望著那一排排新搭的大窩棚,自言自語地說:“喝!李黑牛這家夥真有兩下子!喝!李黑牛這家夥真有兩下子!”
我跟在他的身旁,不由笑著問:“老王,你說什麼?”
他站住了,兩道淺淡的眉毛向上一挑,演講似的說:“我說人家李黑牛真有兩下子!一、開工的時機抓得好,有它特殊的意義。二、開工的聲勢造得大,有它典型的意義。三、三是什麼呀?這裏的沙崗,平啦;這裏的沙壕,墊啦;在這又打高粱、又收豆子、平平整整、鏡麵兒似的河灘地裏,誰知人家又有了什麼鮮招兒?莫非……”說著,兩手一背,又邁開那兩條有力的長腿……
半月前,我隨縣委工作組一到王莊,就發現了老王這個特點:嘴快腿快,腦子靈活,說話有條有理有聲有色。也許是解放初期當過一段民校校長的緣故吧,筆杆兒也很利落。我總覺得他在我所結識的農村支部書記當中,算得上最有水平的一個。可是,王莊既然有這麼一個領導人,為什麼在農業學大寨的行列中總是跟在李莊的後麵跑呢?李黑牛是怎樣的一個人?老王那話,在這又打高粱、又收豆子、平平整整、鏡麵兒似的河灘地裏,他們到底又有了什麼鮮招兒呢?
大會開始好半天了,我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
“現在,請李莊大隊支部書記李黑牛同誌介紹經驗!”
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李黑牛站起來了,我踮起腳尖一看,他有五十多歲年紀,小矬個,瘦巴臉,身穿粗布小棉襖,頭紮一條舊毛巾,是個土眉土眼的莊稼人。隻見他手提一把明晃晃的大鎬,笑眯眯地朝人群裏走去。人們莫名其妙地向後閃開,好像看變戲法兒似的,圍了個大圈兒。他照手心吐了口唾沫,把手一搓,掄圓大鎬,呼哧呼哧刨了個大坑,然後捧起一捧沙子,高高舉過頭頂,讓沙子從手縫裏慢慢流著,厚嘴一張,說:“各位領導,各位同誌們!大夥看見了吧,這就是俺村的差距。這九百畝河灘地,表麵挺平整,肥土層太薄,底下盡沙子,好比篩子眼兒,又漏水、又漏肥,種嘛長嘛,嘛也長不好。這怎能叫大寨田呀?去年,俺們從……從兄弟大隊學來一手:開膛破肚,掏沙換土,重新治理它。當時俺們打了個譜兒,一年治它三百畝,兩年治它六百畝,苦幹三年,叫它變成旱能澆、澇能排、又蓄水、又保肥、高產穩產的大寨田。去年治了三百畝啦,今年怎麼著?打倒‘四人幫’,人民喜洋洋,思想大解放,生產打勝仗。三百畝太少啦,李莊人們說,大幹一冬,全部完工。要用實際行動落實華主席提出的抓綱治國的戰略決策,打‘四人幫’一個響亮的耳光子!完啦!”
會場上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笑聲。我使勁拍著巴掌,扭頭一看,咦,老王呢?四下找尋,隻見他呆呆地蹲在人群的最後麵,臉上紅一塊兒、白一塊兒的。什麼原因呢?
王清智為什麼臉紅
中午休息的時刻,縣食品公司的大卡車送來熟食。我和老王買了幾個麻花兒,找了個僻靜的地方,一麵吃,一麵問起他剛才離開會場的緣由。他的臉色很不好看,愣了半晌,突然說:“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李黑牛介紹的,本是咱王莊創造的經驗哪!”
“什麼?”我驚奇地睜大眼睛。
老王歎了一口氣,吃著麻花兒,慢慢敘說起來:
“咱村村北,也有一片河灘地。表麵挺平整,肥土層太薄,底下盡沙子,莊稼長不好。去年十月,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一散,縣委立刻召開了四千人大會。你記得吧,在那次會上,縣委書記批判了‘潛力挖盡,生產到頂’的錯誤思想。當時我想,咱縣地處大平原,又是先進縣,這種思想有代表性兒,非破不可。如果抓住這個題目,好好做做文章,肯定會引起縣委的重視,那是毫無疑問的!湊巧,我一回村,咱們的老貧協和幾個老農琢磨出個開膛破肚、掏沙換土、重新治理河灘地的方案。我一聽,可樂啦,一拍腦瓜兒,立刻想了個口號:‘挖地三尺找差距,建設高標準大寨田!’
“李黑牛耳朵長。我們開工沒幾天,他就來到工地上,悄悄地轉了一上午,收工時,我才發現他。一見麵他就笑眯眯地說:‘老王,你的招數就是比俺多,今兒個可開了俺的心竅啦,有工夫俺得好好請你喝一壺!’回去以後,他們才照葫蘆畫瓢地打響了重新治理河灘地的戰鬥。他剛才介紹的,不就是這一套?”
“後來呢?”我插問道。
“唉,別提啦!”老王又歎了一口氣,“頭年裏,我到縣裏參加一個座談會。報社的小於同誌聽說了,找到招待所裏,要我寫一篇批判唯生產力論的稿子。我閉目一想,立刻總結出唯生產力論的十大表現八大危害。稿子寫成了,小於說太空洞,要我聯係一些實際,增添一些內容。聯係什麼呢?小於開導說:‘目前壓倒一切的任務是什麼?在這當口,你們把大批勞力拉到河灘裏去,這叫什麼?現身說法對讀者的教育更大呀!’我一聽,不由吸了一口冷氣:天哪!搞農田基本建設,也成了唯生產力論啦?拉倒吧,不寫啦,咱不能自己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可是我又一想,一、一級是一級的水平。看看報紙,一個理兒;聽聽廣播,一個音兒。自己不理解,說明自己水平低。二、這兩年,王莊的各項工作起色不小,開始有了一點名氣,在這麼大的政治運動中,怎能不顯山、不顯水呢?三、小於同誌親自找上門來,說明咱在人家的腦子裏掛著號兒哩,如果不寫……寫吧,不寫不好,叫人家說癩狗扶不上牆去。可是,筆尖一扭,那不是自己往自己頭上扣……唉,算啦算啦,羊隨大群不挨打,人隨大流兒不挨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