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天籟之聲,隱於大山(代序)(1 / 3)

鐵凝

賈大山是河北省新時期第一位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作家。一九八○年,他在短篇小說《取經》獲獎之後到北京中國作協文學講習所學習期間,正在文壇惹人注目。那時還聽說日本有個“二賈研究會”,專門研究賈平凹和賈大山的創作。消息是否準確我不曾核實,但已足見賈大山當時的熱鬧景象。

當時我正在保定地區的一個文學雜誌任小說編輯,很自然地想到找賈大山約稿。好像是一九八一年的早春,我乘長途汽車來到正定縣,在他工作的縣文化館見到了他。已近中午,賈大山跟我沒說幾句話就領我回家吃飯。我沒有推辭,盡管我與他並不熟。

我被他領著來到他家,那是一座安靜的狹長小院,屋內的家具不多,就像我見過的許多縣城裏的居民家庭一樣,但處處整潔。特別令我感興趣的是窗前一張做工精巧的半圓形硬木小桌,與四周的粗木桌椅比較很是醒目。論氣質,顯然它是這群家具中的“精英”。賈大山說他的小說都是在這張桌子上寫的,我一麵注意這張硬木小桌,半開玩笑地問他是什麼出身。賈大山卻一本正經地告訴我,他家好幾代都是貧下中農。然後他就親自為我操持午飯,燒雞和油炸餜子都是現成的,他隻上灶做了一個菠菜雞蛋湯。這道湯所以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因為大山做湯時程序的嚴格和那成色的精美。做時,他先將打好的雞蛋潑入滾開的鍋內,再把菠菜撒進鍋,待湯稍沸鍋即離火。這樣菠菜翠綠,蛋花散得地道。至今我還記得他站在爐前打蛋、撒菜時那瀟灑、細致的手勢。後來他的溫和嫻靜的妻子下班回來了,兒子們也放學回來了。賈大山陪我在裏屋用餐,妻兒吃飯卻在外屋。這使我忽然想起曾經有人告訴我,賈大山是家中的絕對權威,還告訴我妻兒與這“權威”配合得是如何的默契。甚至有人把這默契加些演義,說賈大山召喚妻兒時就在裏屋敲牆,上茶、送煙、添飯都有特定的敲法。我和賈大山在裏屋吃飯沒有看見他敲牆,似乎還覺出幾分缺欠。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賈大山有一個穩定、安寧的家庭,妻子與他同心同德。

那一次我沒有組到賈大山的稿子,但這並不妨礙賈大山給我留下的初步印象,這是一個寬厚、善良,又藏有智慧的狡黠和謀略,與鄉村有著難以分割的氣質的知識分子,他嘴闊眉黑,麵若重棗,神情的持重多於活躍。

他的外貌也許無法使你相信他有過特別得寵的少年時代。在那個時代裏他不僅是曆選不敗的少先隊中隊長,他的作文永遠是課堂上的範文,而且辦牆報、演戲他也是不可少的人物。原來他自幼與戲園子為鄰,早就在迷戀京劇中的須生了。有一回賈大山說起京劇忍不住站起來很帥地踢了一下腿,腳尖正好踢到鼻梁上,那便是風華少年時的童子功了。他的文學生涯也要追溯到中學時代在地區報紙上發表小說時。如果不是一九五八年在黑板報上發表了一首寓言詩,很難預料這個多才多藝的男孩子會有怎樣的發展。那本是一首慷慨激昂批判右派的小詩,不料這詩一經出現,全校上自校長下至教師卻一致認為那是為右派鳴冤叫屈、企圖顛覆無產階級專政的反動寓言。十六歲的賈大山蒙了,校長命他在辦公室門口的小榆樹下反省錯誤,那天下了一夜的雪,他站了一夜。接著便是無窮盡的檢查、自我批判、挖反動根源等等,最後學校以警告處分了結了此案。賈大山告訴我,從那時起他便懂得了“敵人”這個概念,用他的話說:“三五個人湊在一塊兒一捏鼓你就成了階級敵人。”

他輝煌的少年時代結束了,隨之而來的是因病輟學,自卑,孤獨,以及為了生計的勞作,在磚瓦廠的石灰窯上當臨時工,直到一九六四年響應號召作為知青去農村。也許他是打算終生做一名地道的正定農民的,但農民卻很快發現了他有配合各種運動的“歪才”。於是賈大山在頂著太陽下地的業餘時間裏演起了“樂觀的悲劇”。在大隊俱樂部裏他的快板能出口成章:“南風吹,麥子黃,貧下中農收割忙……”後來沿著這個“快板階梯”他竟然不用下地了,他成為村裏的民辦教師,接著又成為入黨的培養對象。這次賈大山被嚇著了——使他受到驚嚇的是當時的“極左”路線:入黨則意味著被反複地、一絲不苟地調查,說不定他十六歲那點陳年舊賬也得被翻騰出來。他的自尊與自卑強烈主宰著他不願被人去翻騰。那時的賈大山一邊做著民辦教師,一邊用他的編寫才華編寫著那個時代,還編出了“好處”。他曾經很神秘地對我說:“你知道我是怎麼由知識青年變成縣文化館的幹部麼?就因為我們縣的糧食‘過了江’。”

據當時報載,正定縣是中國北方第一個糧食“過江”的縣。為了慶祝糧食“過江”,縣裏讓賈大山創作大型劇本,他寫的劇本參加了全省的彙演,於是他被縣文化館“挖”了上來。“所以,”賈大山停頓片刻告訴我,“你可不能說文藝為政治服務不好,我在這上邊是沾了大光的。”說這話時他的眼睛超乎尋常的亮,他那兩隻狹長的眼睛有時會出現這種超常的光亮的,那似是一種有重量的光在眼中的流動,這便是人們形容的犀利吧。犀利的目光、嚴肅的神情使你覺得你是在聽一個明白人認真地講著糊塗話。這個講著糊塗話的明白人說:“幹部們就願意指揮種樹,站在你身邊一個勁兒叮囑:‘注意啊注意啊,要根朝下尖朝上,不要尖朝下根朝上啊!’”賈大山的糊塗話講得莊重透徹而不浮躁,有時你覺得天昏地暗,有時你覺得唯有天昏地暗才是大徹大悟。

一九八六年秋天我又去了正定,這次不是向大山約稿,是應大山之邀。此時他已是縣文化局局長——這似乎是我早已料到的,他有被重新發現、重新“挖”的苗頭。

正定是河北省著名的古城,千餘年來始終是河北重鎮之一。曾經,它雖以糧食“過江”而大出過風頭,但最為實在的還是它留給當今社會的古代文化。麵對城內這“簷牙高啄”“鉤心鬥角”的古建築群,這禪院寺廟,做一名文化局局長也並非易事。局長不是導遊,也不是隻把解說詞背得滾瓜爛熟就能勝任的講解員,至少你得是一名熟悉古代文化的專門家。賈大山自如地做著這專門家,他一麵在心中完整著使這些祖宗留下的珍貴遺產重放光彩的計劃,一麵接應各路來賓。即使麵對再大的學者,專家賈大山也不會露“怯”,因為他的起點不是隻了解那些靜穆著的磚頭瓦塊,而是佛家、道家各派的學說和枝蔓。這時我作為賈大山的客人觀察著他,感覺他在正定這片古文化的群落裏生活得越來越穩當妥帖,舉止行動如魚得水。那些古寺古塔仿佛他的心愛之物般被他摩挲著,而談到他和那些僧人、住持的交往,你在夏日習習的晚風中進一趟臨濟寺便一目了然了,那時十有八九他正與寺內住持焦師父躺在澄靈塔下談天說地,或聽焦師父演講禪宗祖師的“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