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咳了一聲,伸出顫抖的手掌,欲要撫上我的鬢角,最後還是停頓而下道:“你就這麼恨我嗎?難道愛一個人也有錯嗎?還是感情可以自己選擇的?”
“可是你愛上的,卻是你自己的父親!?”我朝著他,低吼道。
“道齡,你不明白。你不會明白的。我也有我的苦衷,他不肯讓我送終,即使他入了三尺黃泥之下,他仍然不願意讓我多看他一眼。他恨我。就像你恨我一樣。”他道。
寒冬臘月,他的咳嗽越發急了,每說上一句話,皆要捂著胸口,猛烈的咳上一陣子。
“你愛我的母親嗎?”我迫使他對上我的眼睛道:“告訴我實話?你可愛過她?”
“道齡,你不明白。你不會明白的。”他囁嚅道。
我轉身離開,雪越下越大,落了一身雪白潔淨,他望著我的背影,突然得喊道:“是我對不住你們母子,是我不好!”
他捂著胸口,猛的咳出了一口濃血。
我沒有轉身,望向他,仿佛身後有猛獸要追著我跑,我推開門,一路朝外奔跑而去。最後,跌進了雪地裏,熱淚濡濕了臉頰,鹹鹹的味道。像他口中的那一口濃血。
我住的旅館叫白食居,老板是個年輕人,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姓白。做的飯菜倒也可口。問及,為何到了這般年紀,還不肯娶親,他隻是模糊的一筆帶過道:“還沒有遇到真正喜歡的人。”
祖父落葬後,母親托人送來一封家書,意思仍是叫我回家,與棗花圓房,給傅家添上一口人丁,又在信中提及父親病重,已是臥塌不起,迷糊間,已是認不得人。
信內附帶一張照片,是父親學戲的時候,拍的,與祖父一起,祖父在世時,極不喜歡拍照,這一張,來之不易,泛黃沉舊的紙片上,祖父與眾科班師兄弟們一起坐在長凳椅子上,身邊站了年幼的父親,都是黑褂白袍。父親緊抿著唇,不苟言笑。神情凝重。祖父一派文人的風範,眼眸若鷹,直視鏡頭。
食過晚膳,趁著空閑之際,我披了件外衣,獨自步出旅館,來到河邊散步。雪,越來越重。撲麵雪白的花影。團團墜落下來,遠處的景色,看不分明,隻見到大片的雪花。腦子越來越清,越來越醒,想起少年時的心性,熱烈似火,若當年,不顧一切,投河而盡,不知父親的心情,將是怎樣?可是要傷心?或者悲戚!要他白發人送黑發,情何以堪!
自打祖父落葬後,母親幾次家書欲將我召喚回家,皆是被我婉言拒絕了。直到一日清晨,家傭來敲門,告訴我,父親病入膏肓,想見我一麵。馬車就在外頭等著,我來不及披上外衣,就隨家傭一起回了傅宅。
一踏進家門口,就聽得母親自屋裏,傳來的那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她罵父親是個負心人,怎能撇下她不理不管。獨自先離開她一步。
終究,還是來晚了一步,我的心,一時間,竟似被人掏空了似的。麵對著,滿目潔淨的白雪,我的眼淚,靜靜得淌落下來。
想起,離家的那一個早晨,我對著他,寒著麵容道:“你可愛過我的母親,你可想過這個家,為了你的感情,你的自私,又傷害過幾個人呢?”
漫天漫地的雪花,潔淨過眼淚,覆蓋在了我的臉龐上,我不願意,也不想,見到他臨死前的麵容。
母親用自己的一塊雪白絹帕覆於父親的臉龐上,她哭泣著,指著我嗔道:“他沒有對不起我,這一輩子,這一生,我都是心甘情願的。”
心甘情願。這四個字,又害了多少世間癡心人,我的臉龐上一陣熱辣辣的滾燙,母親揚手就給了我一記爽脆刮辣的耳光子道:“他到死還念著你,還念念不忘,你這個不孝子。他說是害他害了你,害得你這樣。害得你,給傅家斷了香火。你對得住他嗎?你說!”
膝蓋,著地的那一刻,我早已經不知“撕心裂肺”為何物?!我隻道:“爹,是孩兒對不住你,是孩兒不孝,你原諒我吧。”
我沒有流淚,傷心到了絕望的時候,反倒失去了痛哭的權利,我隻是一臉麻木得跪在了父親的屍體前,一個夜晚,一個早上的時間。
直到他們過來,要將我拉開,他們要開始給父親穿上壽衣,清理身體,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的明白,他離開了,他是真正的要離開了我和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