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3)

拾玉鐲

民國初年,瑞雪兆豐年,家書寄過來的時候,我剛辭去了小學教師的職務,捧著一疊舊的書稿,回到遠別多年的故鄉——常樂鎮。

母親自家書中提及,祖父過身後,父親幾度傷心,欲要尋死,都被家人救下,信中沾染著母親的兩、三行細淚,伴著幾滴蠟燭的黃油,於醃臢油膩中透著一抹寒涼之意。

早已經忘了,當年為何要逃出這個家,父親暗自將這段心事藏於心口多年,與於我離開前的夜晚,細細吐露道:“他不愛我,他怕……”我以為是父親早年的戀人,將“他”作“她”道:“隻要你現在愛的是我母親就好。”父親發出一陣癡癡的笑聲,眼淚靜靜得自眼角溢出道:“道齡,你不懂,不懂。為了斷我的念頭,他要我娶你母親,這輩子我誤了你,也辜負了你母親的一片情深意重。”

電光火石之間,我醒悟過來,看著父親竟不知作何言語,一口腥甜熱血,湧上喉嚨,一把推開他欲伸出的手道:你讓我惡心……”。

那夜寒冬,一路跌跌撞撞,奔出院子。

翌日,醒來,我卻是臥睡於河邊,那夜,原是懷著一顆欲死的心,可悲的是我同父親一樣是個懦弱膽小之輩,於河邊徘徊許久,竟不敢投河自僅盡。

最後,我隻是選擇了逃避,逃離了那個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常樂鎮,逃開了那個終年陰沉沉的家。

祖父去世不久,父親就身染重病,這次回來,除了奔喪,就是探病,聽家裏的幾位叔伯堂兄弟說起,祖父死前,還穿著那套戲衣,年近六十四歲的遲暮老人,仿佛沉睡了般的躺在竹藤搖椅之上,手中緊握著那隻翡翠玉鐲子,不知他最後的願望是何?可是冥目安樂?

到家的夜晚,燭黃油燈下,母親先是捧了碗幹飯,一碗湯,與我吃下。又將一名躲閃在門外的幹瘦少女,喚進來道:“她叫棗花,是你祖父在鄰村給你說下的媳婦。”

看著眼前少女,我忽然想起了父親,當年他也是這樣,由得祖父安排娶得母親,不管愛與不愛,都已經無所謂了,不過是哀莫大於心死。

母親離開前,仍然不忘將門自外頭鎖上,少女站在門邊,低垂著頭,望著鞋麵。那粗布紅鞋上,繡著一對鴛鴦戲水的圖案,伴著一抹微弱的搖曳燭光道:“娘讓我來伺候你。”

她說話的聲音,低不可聞,手裏絞著衣角,偶然得,抬起臉龐,望了我一眼道。

“不用了,我習慣一個人睡。”我說。

她的臉紅得像要滴血,一麵得囁嚅道:“娘說了,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男人了。女人伺候自己的男人,本是經天地義的事情。”

碗碟掃落了一地,我扯紅了脖子道:“屁話。你喜歡我嗎?你知道,這叫什麼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懂得什麼是愛嗎?什麼叫痛不欲生嗎?”

我不理她,自顧步進內堂,側身而睡下。

夜半,感覺到她仍然呆坐在椅子上,月兒沁涼,灑落一抹銀光自她身上。一夜輾轉難眠的我,望著她獨自呆坐的背道:“你說,你叫什麼?”

“棗花。”

“棗花。那你喜歡我嗎?”

“俺爹給俺見過你的照片。俺爹說你長得俊,像個大姑娘,我也覺得你長得挺俊的。”

“這就是你嫁給我的理由?”

“俺娘說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

“我明白了。”

那一夜,我們沒有圓房,隔日,我就搬出去住了。母親的願望落空。

祖父的頭七沒過,棺木被停放在本家的祠堂裏,叔伯兄弟早已經將一切打點得妥當,隻等我這個長子嫡孫,送送終就行了,也就是哭墳,送祖父上路。

離家的那天清晨,打開門,屋外的一棵梨樹下,先是瞧見一抹單薄身影,他還是像我離開前的那一個早上,靜靜得守在一棵樹下,望著我道:“道齡,你就要這麼走了嗎?不跟我道別嗎?”

“有需要嗎?”我別過臉龐,不願意再多看他一眼。他的臉,就像是我自己的臉,那一雙吊梢眼,清秀而俊豔,這是天生的戲子麵相,這是祖父年輕時候的輪廓,我與父親都遺傳自祖父年輕時候的英俊和瘦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