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與張老師再次相遇，我才意識到，這個我讀小學時的班主任老師已經在我的記憶裏悄然無蹤了。
我們的變化都很大。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我是個醫生，而我的患者，過去的張老師，也已經早就不是老師，成為一個人人尊敬的局長了。
我們相遇的地點在我的工作室裏。我們沒有過多的寒暄，因為張老師看上去很痛苦，臉色也相當難看。我簡單了解了一下他的病情，就很快做出診斷：張老師患的是秋季腹瀉。
秋季是個收獲的季節，也是腹瀉易發的季節。按說張老師是局長，吃喝都很講究，似乎不應該患上腹瀉的。他一定是不小心吃了髒東西，我想。我決定為張老師輸液治療。如果是一般的患者，我可能開一些黃連素或瀉立停一類的藥物了事，而張老師不是一般的患者。我對治好張老師的病充滿信心。
護士為張老師輸上了藥水，我坐在他的身邊，陪著他說話。
我們共同重溫了我當學生他當老師時的那已經走得很遠的歲月。可是我很快發現，我的回憶與他的回憶幾乎無法重合起來，那段屬於我們共同度過的時光已經模糊得完全失去了原有的輪廓。我不免有些尷尬，似乎自己不是個好學生，連老師和那段時光都忘記了。
於是我提起了那件我極不願意提起的事。實事求是地說，張老師當我的班主任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一件事就是他曾當著全班同學的麵讓我出了一次醜，到今天隻有這件事仍然清晰地儲存在我的記憶中。
我說，那天上午，我終生都無法忘記。您在檢查我的個人衛生時，大聲說我的脖子太髒，要求我立即回家去洗脖子，否則就不允許我上課。
張老師無力地笑了笑，還搖了搖頭。
我說，您反複強調要講衛生，做一個幹淨的人，防止病從口入。當時我的臉色一定比我的脖子還要糟糕，因為許多同學都在衝著我笑，包括女生。
我說，跑出教室之後我就哭了，手和腳開始漸漸變涼。
張老師似乎想說什麼，但嘴唇動了動，終於沒有說。我發現他的臉色似乎更加難看，好像他正處在一種無法言說的尷尬之中，正如我在那個出醜的上午。
病魔對人的摧殘是無法估量的，身為局長的張老師完全失去了風度，似乎比其他患者還要糟糕。藥液輸完了，我把一些口服藥交給他，並詳細說明了服藥方法。
回到家，我和妻子提到了與張老師相遇的事。不想妻子說，張局長嗎？他的問題已經基本上搞清楚了，檢察機關馬上就要介入了。
我一愣，問，他出了什麼問題？
受賄，而且數額不小。妻子說。她在市政府辦公室工作，消息可靠。
我的心突然怎麼也無法平靜，覺得我與張老師以這樣的方式相遇似乎是一種錯覺。
我不知道明天張老師還會不會到醫院去。我希望他能去，因為治病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不可粗心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