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曾經物產豐富,像個豐腴的少女一樣多情動人。
20世紀初,俄國通過不平等條約,獲得東清(中東)鐵路修築權,並攫取總共2800餘公裏鐵路沿線兩側50公裏範圍內的森林砍伐權。此後,日本實行“以戰養戰”和“工業日本,原料滿洲”的以鄰為壑分配政策。為了不斷滿足侵略急需,對東北人民敲骨吸髓,聚斂可以搜刮到的一切財富。日本修建26條森林鐵路,掠奪紅鬆等優良木材達1億立方米,破壞森林麵積約600萬公頃。
新中國成立後,把木材生產當成政治任務,“重采輕育”、“大木頭掛帥”,皆伐式采伐、四季采伐,造成森林資源嚴重浪費和生態環境的毀滅性損傷,已經很難看到成片的天然原始森林。僅1977年到1981年,東北原始森林就過度采伐1億立方米。而從1989到1993年僅僅四年的時間裏,東北林區成材林年均減少了5億立方米。如果這種現狀繼續下去,東北將是今天的西北。
在我們為東北大米欣慰和驕傲的同時,不能不注意到高粱的消亡,大豆的沒落,玉米的低價。而今的東北,當初自豪的物產幾乎無所不缺,缺乏石油、木材,隻好到俄羅斯進口。還不僅如此。
由於自然因素製約和人為活動破壞,東北黑土區在百年的大麵積開發墾殖過程中,水土流失日益嚴重,生態環境日趨惡化,肥沃的黑土地變得又“薄”又“黃”。據專家介紹,每生成一厘米黑土需要200年到400年時間,而現在黑土層卻在以每年近1厘米的速度流失,每年流失掉的黑土總量達一到兩億立方米,光是跑掉的氮、磷、鉀養份就相當於數百萬噸化肥。三江平原在未開發時期,有湖泊沼澤十多萬個,原始森林密布,河流縱橫。而今,湖泊沼澤屈指可數,每年春季竟然有沙塵暴。據測算,現有的部分耕地再經過40——50年的流失,黑土層將全部流失,“黑土地”也許將成為書本上的一個曆史名詞。因為從上到下都知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一旦黑土地消失,我們的胃口向往和情感寄托將無從依靠。
東北地名有些比較拗口,滿語地名的璦琿意為母貂生息繁衍之處,延吉意為岩羊和懸羊出沒之地,伊通意為臻雞群集之地,汪清意為野豬多的地方,舒蘭意為果實之鄉,寶清意為獾子生息之處,虎林意為沙鷗翔集的地方。昂昂溪是達斡爾語地名,意為雉兔多的地方;加格達奇為鄂倫春語地名,意為有獐子的地方……而今,這些地方隻有人,熙熙攘攘的人,而再也沒有地名本身的野生動物了。
當個別黑龍江農民為年收入三十萬歡天喜地的時候,當長白山旅遊產業深度開發日益深入的時候,這一切的背後,是我們東北平原被開墾過度,森林被砍伐殆盡,也意味著東北虎等野生動物的棲息地已經被人類的欲望吞噬殆盡。
2011年10月,本該是豐收的季節。家鄉東北傳來噩耗,一頭野生東北虎意外死亡。黑龍江密山市第一次發現野生東北虎沒幾天,這隻東北虎就不幸喪命。專家初步判斷,這隻虎的死亡原因與頸部鋼絲套有關。人類總說野生動物是好朋友,可是笑裏藏刀,許多野生動物就這樣逐漸減少,甚至滅絕。
東北虎又名西伯利亞虎,是世界十大瀕危動物之一,有三百萬年進化史。目前世界野生東北虎主要分布於中國的東北地區、俄羅斯西伯利亞和朝鮮北部,而在中國境內野生東北虎僅存不足20隻,在密山市發現野生東北虎是首次。
在我看來,駿馬是最居美感的草食動物,而老虎是最具美感的肉食動物。東北虎強壯有力,動作敏捷,會遊泳,跳躍高度達兩米,走起路來四肢交替向前、起伏推動,一晝夜能走八十至九十公裏,冬天活動範圍可達300至400公裏。5個銳利的爪子長達十厘米,犬齒長達六厘米,武裝到了牙齒,常常潛伏在灌木叢中,一旦目標接近,便“嗖”地竄出,撲倒獵物咬斷喉嚨。
和龍一樣,老虎也是中華民族的圖騰之一,被視為美麗、吉祥、優雅、力量和勇猛的象征。在遠古神話中,能和龍一決高下的就有老虎,比如龍虎鬥。老虎額頭上的斑紋也被認為有王者的含義,具有很高觀賞價值。孩子滿周歲時,家長要為他戴上虎頭帽,希望像老虎一樣強壯、活潑。號稱“青龍白虎之邦”的韓國,在1988年漢城奧運會上將老虎作為吉祥物。
常言道:“談虎變色”,“望虎生畏”。人們對老虎也有憎惡的一麵,老虎被描述成一種危險的動物,甚至是魔王,於是獵殺東北虎成為義舉和壯舉。北宋時,起碼山東老虎是很多的。不信你看,《水滸》中武鬆用哨棒而後赤手空拳,李逵用腰刀樸刀,解珍解寶用鋼叉,還有窩弓藥箭,梁山好漢殊途同歸,用不同手段打死N個老虎,或許水滸傳作者施耐庵和老虎有仇。
近現代以來,老虎仍然當做人的對立麵處理,在小說中作為襯托英雄的道具,打死老虎成為為民除害的象征,也博得讀者對於英雄人物更多的讚歎和好感。
剿匪小說《林海雪原》中的楊子榮見到老虎時十分驚恐,情急之下開槍打中了老虎的一條前腿。老虎一受傷,一聲狂吼,立起兩條後腿,張開血盆似的大嘴,直向楊子榮撲去。就在這一瞬間,楊子榮槍口對準了虎嘴,把槍內的子彈全打了出去,子彈通過老虎的口腔,從腦蓋骨穿過;老虎撲倒在雪地上,尾巴亂絞了一陣,死了!
而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的楊子榮穿虎皮,唱到“穿林海跨雪源,氣衝宵漢!”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瀟灑地笑道:“哈哈!一隻老虎撞到了我槍口上!”於是打虎上山。動作處理簡單幹脆,英雄質感呼之欲出,簡直是好萊塢特技。小匪抬虎、牽馬,楊子榮瀟灑地直奔威虎山,麵對比老虎還險惡的座山雕匪幫。
傳統中醫使用虎皮、虎骨入藥,其實沒有所認為的療效,但傳統觀念根深蒂固,導致對老虎的偷獵。加上大麵積砍伐森林,大量捕殺食草動物,處於食物鏈頂端的東北虎生活環境被破壞。
《雞林舊聞錄》記載:“獵者雲,山中百獸俱有,虎豹為常獸,不甚可畏,往往與人相望而行,人苟不傷之,亦不傷人也,”可見東北虎一般不輕易傷害人畜,隻有人過度侵入領地,才會露出凶相。據研究,人口密度達到20人/平方千米時,老虎聽到人的聲音或嗅到人的氣味,便會溜之乎也。老虎吃破壞莊稼的野豬、麅子、惡狼,人們讚譽東北虎是“森林的保護者”、“野豬倌”,薩滿文化尊老虎為管領山林的山神爺,多有祭拜老虎的小廟;又有諸多山規:大樹墩不可坐,是山神爺的菜墩子;光光的青石板不能躺,是山神爺的飯桌子。
《盛京通誌》記載,虎在東北“諸山皆有之”。在上世紀初,全世界老虎的數量在10萬頭左右,棲息在亞洲的大部分地區。1955年以前,地方國營撫鬆藥廠每年都能收購到20-30隻老虎。1967年以後,大興安嶺再沒有紀錄;1974——1976年,調查結果為151隻。我在哈爾濱東北林業大學裏的博物館、沈陽張氏帥府,以及溥儀照片和日軍追繳楊靖宇的照片裏,都看到虎皮展覽,這意味著大量東北虎被獵殺了。
黑龍江海林縣虎林園中養殖東北虎,突破1000隻,建立起東北虎保護性種群。但是圈養的東北虎失去了充分的野性和獸性,不足以說明中國野生東北虎保護的有效性。而俄羅斯境保護得力,野生東北虎還有300多隻,這是中國的恥辱,也是東北虎的幸運。
在一個生態係統中,生物多樣性越高,物種越豐富,這個係統越穩定;反之,係統就變得越脆弱,越容易發生災難性的變化。從食物鏈角度上看,老虎作為最頂端的肉食動物,是維護生態平衡不可或缺的環節。失去老虎,我們進而失去狐狸、狼,進而失去野兔,我們將活在一個完全圈養的時代,沒有生機,沒有野性。
人類征服了世界,但是不意味人類是世界唯一的主宰。老虎沒有了,隻有人類才有獸性,這絕非一個理想的時代。我們不指望也不願意一個虎嘯陣陣的世界,我們也不能完全生活在馬達和工廠轟鳴聲中。人類和老虎並不意味非此即彼的矛盾,完全可以和諧共處。當人類唯我獨尊,讓野生東北虎失去了棲身之地,並以一己之力試圖充分物質化、現代化,試圖稱霸地球,這樣的日子還能持續多久?這不禁讓我想起了那隻和我同歲的小狐狸。
2012年龍年春節當天,我從北京趕回吉林德惠,半夜到家,抖落了一身風雪。母親還沒睡覺,回首往事,給我講述了家鄉最後一隻小狐狸的感人故事。
那時,我家住在鄭家屯,屬於楊樹公社,附近一個屯子叫做狐狸洞,曾有狐狸在此居住而得名。
母親說,在我出生後不久的早春,正南山坡上的大狐狸也生了一窩小狐狸,大約三四隻的樣子。
狐狸的家是在墳裏的棺材中掏窩挖洞建成的,盡管很簡陋,但是一家其樂融融高高興興。
不幸的是,他們的住處被村裏人發現了,幾個人煙熏火燎,將小狐狸從洞裏攆了出來,逮個正著,大狐狸則不知去向。
根據迷信說法,吃狐狸心可治心髒病,村民於是將幾隻小狐狸殺死,還剩下最後一隻也準備處以極刑,爸爸不忍心,就抱回來養在家裏。
母親說,這隻小狐狸小眼睛圓溜溜的,淺棕色的絨毛帶點黑尖,毛乎乎的,紮利紮撒,可招人喜歡了。它被扣在用柳條編織的花簍裏,用紅布條和花簍拴在一起,上麵還壓上一塊扒炕時留下來的帶煙油的土坯。
我那時不懂事,想必也和這隻小狐狸,我的小夥伴,進行了短暫的眼神交流。
幾天裏,常常有村民來看。小狐狸看到生人,就或許想到了死去的兄弟姐妹和不知蹤影的父母,張開小嘴警惕地哼哼,時而噠噠噠梆梆梆的叫上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