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橫崗紀事(一)(1 / 3)

“雁兒,別說了,快走吧,爹這會兒什麼都聽不進去的。”鬆齡剛半拉半架地把我弄出門外,那扇老掉牙的木門就砰地一聲狠狠關上了,其聲勢之大令整座茅屋都震了一下。

“雁兒,都是我不好,我根本不該讓你來這兒……都是我不好……”鬆齡手忙腳亂地用袖子揩著我臉上的墨汁,拉扯間一塊撕破的紙片從我頭上滑了下來。

我心中充溢著說不出的屈辱,從三先生怒罵的時候起,我就拚命告戒自己不要哭不要哭,然而現在,我忽然撿起那張紙片,伏下身……拉住喬鬆齡的手哭了出來。

那是被撕碎的半頁草紙,邊緣有裝訂過的痕跡。雖然揉得有些皺,還是可以辨認出那蒼勁有力的字跡:“長白山,雪皚皚,黑龍江,水滔滔;我高宗,我祖父,刈蓬蒿,來此土;開良田,建寨堡,胼其手,胝其足……”

赫圖在滿語裏的意思是“橫著的”,阿拉的意思是“山崗”,所以赫圖阿拉翻譯成漢語就是“橫崗”。這是一個很確切的名字,因為赫圖阿拉的確是群山包圍中的一個小小的高崗,三麵環山,四麵臨水,地勢險要,物產豐富。現在,我和喬鬆齡正坐在莊子裏最高的壩子上,俯瞰清淩淩的加哈河從莊外流過,再往西看,就是雄偉險峻的呼蘭哈達(煙囪山)了。

“遷都的事情我一直瞞著爹,現在看來他還是知道了。女真人又往中原逼近了一步,難怪他這麼生氣。”似乎意識到自己說得不大得體,喬鬆齡忙一手繼續擦著我臉上的墨汁一手拉住我的手:“雁兒,你別生氣。我不是說你……”

“不,鬆齡哥,我不會生氣的。本來就是我們欠了你們的,你不生我的氣就很好了,我怎麼會生你的氣呢?啊,別擦了,你看你的袖子比我的臉還黑呢。”我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可是你一定得勸勸三先生,像這樣下去,身子受不了不說,還會被人盯上的。”記得曆史上努爾哈赤對遼東漢人大規模的迫害已經快要開始了,像三先生這樣的人還不是出頭的椽子?

“咳,要是能勸得住,何至於弄成今天這個樣子。”喬鬆齡放開了我的手站起身來,久久地凝視著青碧的遠山,“遺民淚盡胡塵裏,春風不度玉門關!”

“鬆齡哥……”我的喉嚨忽然哽住了,我能對他說什麼?是安慰他現在的局麵隻是暫時的,將來總有好轉的一天,還是告訴他女真人今後將會入主中原,毀了華夏宗廟和衣冠?如果……真的到了滿清鐵騎橫掃江南的那一天,我又該如何麵對他們父子?

心裏這樣想,口中也不覺就這樣說了出來:“當主子的就是這樣,不是為了田地,就是為了錢財,老是打來打去的。咱們當阿哈的,沒有田土也沒有錢,爭的什麼?管將來他們打成什麼樣子,反正我們永遠是好朋友對不對?”

“雁兒,”正在負手沉思的喬鬆齡忽然一下回過身來,用沾滿墨汁的手捧住了我的臉頰,“如果你不是女真人,或者我不是漢人,那該有多好!”

當時,我隻是呆呆地望著他酸楚的麵龐,可是當我向額娘講到這一段的時候,眼眶卻不禁紅了。喬鬆齡的話帶給我的與其說是震撼,不如說是傷感。然而額娘隨後的話卻令我真的震撼了:“咳,這一打起仗來啊,多少事兒說變就變了。像三先生多好的一個人,就這麼著白瞎了。當初本來我跟你阿瑪還想著再過幾年,就托人讓喬家來提親的……”

看著額娘鬢邊新增的白發和額上的皺紋,我猛地憶起了六年前阿瑪答應我去喬家上課的那天在裏間聽到的那句“其實,鬆齡也是個好孩子……”,想到此處,我心頭不由得升起一絲悵惘。是為了那張吃白肉時愁眉苦臉的麵龐?是為了那個伏在光背馬上抬也不敢抬的身影?還是為了那雙已經沾滿了墨汁,卻仍然在我臉上突然擦拭的手?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想想那個時侯,阿瑪是那樣的矯健勇武,額娘是那樣的溫柔美麗,我們一家的生活是那樣的幸福……這六年來,戰爭改變的又豈止是一個三先生,一個喬家呢?

“姐姐回來啦!”隨著門外傳來的一聲歡呼,兩個小身子鳥兒一般一左一右地撲進了我的懷裏。“白塔庫!依蘭那!”別說,這兩個小鬼跟在身邊嫌他們吵得煩人,可一旦幾天不見,還真是挺想的。剛一邊親了一口,還沒來得及問他們上哪玩兒去了,依蘭那已經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子:“姐姐你看!”

“咦,依蘭那,你哪兒來的蜂蜜?”其實,在問出這句話的同時,我已經大致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因為那個玲瓏的小瓷瓶分明是從關內販來的漢家之物,何況那上麵還清楚地印著“波羅阿林”幾個滿文字樣。

“一個大哥哥給的,他說他是姐姐的朋友,還說這是姐姐訂下的,已經給過錢了。”看著額娘不悅的目光,依蘭那急忙加重了最後一句的語氣,“額娘,這個大哥哥可好啦,他剛才還跟我們一起玩‘羅羅’,我們一塊兒贏了白塔庫好多回。哦,他還幫白塔庫修‘斐瀾’呢!”

“是啊是啊,他還教我做了一個陷阱,就這麼一會兒工夫,捉了兩隻兔子!”白塔庫一向好強,這次輸得掉底居然也沒跟依蘭那拌嘴,反而不甘寂寞把剛才藏在身後的野兔拿出來獻寶,看來那家夥還真會哄小孩子,“額娘,我要吃‘鍋子’!”

“真不懂事,大姐姐天天起五更睡半夜地幹活,掙的錢還不夠還債的,你們不知道幫幫忙也就算了,一天到晚就想著吃,吃!哪輩子餓死投胎的!”自從阿瑪受傷後,隨著生活壓力和麻煩的與日俱增,額娘的脾氣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好了,誰也說不準她什麼時候會突然發火:“還不趕緊拿去給額林搽上----誒,歸雁,你什麼時候交的朋友,我怎麼都沒聽你提過?”

“……那是個無賴。白塔庫,依蘭那,你們以後最好少理他!”我實在是氣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了。那個混蛋,他自做主張拿我當擋箭牌我就不說他了,他把我弟弟妹妹哄得比在我跟前還服帖我也不跟他計較了,可是,他,他居然真的兌現了那個“一吻換蜂蜜”的荒唐諾言,他把我佟歸雁當什麼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