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的上下眼皮一個勁地打架。昨晚一夜沒睡,再加上今天早上臨時抱佛腳地跑去采了半個上午蘑菇,這會兒身體實在有點吃不消了。現在想來,昨天還真是衝動,家裏還等著我賣了山貨回去還債,額林還等著我買了蜂蜜回去治傷,我怎麼能為了個不相幹的外人耽擱上整整一天一夜呢,要不是今天運氣好打到一頭茸角不錯的鹿,這趟出來還真沒法交差。哦,現在已經不是外人了,是我新認下的哥哥。說實話,我當時本來隻是想勸勸他而已,自己都沒料到最後會說出那麼一番話來。如果說僅僅是同情的話,似乎也不至於此。莫非是我的潛意識裏本來就希望有那樣一個哥哥麼?自從阿瑪受傷以後,我就不曾再頑皮吵鬧,撒嬌耍賴。家裏的頂梁柱折了,作為最大的孩子,我理所當然的幫助額娘撐起了這個家。進山、趕集、種地、做家務、照料阿瑪,日複一日的勞作,說不苦不累不想找個人發發牢騷那是假的。可是,天天靠在炕上的阿瑪需要我開解,尚在稚齡的弟妹需要我撫慰,而麵對日見蒼老的額娘,我實在不忍心再給她添堵。就這樣,我漸漸地習慣了獨當一麵,習慣了用一張笑臉藏起所有的疲憊與憂傷,習慣了讓別人靠在我的胸口傾訴衷腸。可是,天知道我多麼希望能有一個堅實的胸膛讓我也靠一靠,哭一哭。昨天出人意料的認下這個哥哥,與其說是因為同情,不如說是因為羨慕,羨慕呼倫有一個如此關心她,愛護她的好哥哥。早夭的她也許是不幸的,但能得這樣一個哥哥盡心照料她整整六年,陪伴她直到最後一息,又何嚐不是幸運的呢?
一念至此,不僅搖搖頭自失地笑了。一向自詡“巾幗不讓須眉”的我何時變得這麼“女性化”了?竟然抱怨起沒有人讓我撒嬌來!看來女人到底是女人啊,哪怕再堅強的女人,再“中性”的女人,內心深處也是希望有人寵,有人疼,有人可以依賴的。尤其是在長期的操勞困頓之後。昨天晚上,表麵上好像是驟然失去妹妹的布揚古需要我的安慰,其實不如說是內心長時間孤獨的我需要那種有一個和藹可親的大哥哥保護疼愛的感覺吧。
“哎喲,佟家大妹子,今兒個來得早啊!都帶什麼好東西來了?”這麼乍然一嗓子,打斷了我的思緒。循聲望去,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正笑吟吟地朝我走來。原來已經到了這裏最大的山貨商號波羅阿林的收貨點,剛才又困又一直在想心事,險些兒走過了。過來這個夥計姓一個很生僻的姓,土默特,聽上去有點像蒙古人,名字叫雅爾布,可以算我的老熟人了。記得我有一次來趕集,賣的是自家種的紫蘿卜,撂下挑子剛吆喝了一句“蘿卜賽梨啊----”,誰知道這家夥正好搬了一筐凍梨從街對麵走過,立馬就接了一句“賣梨啊----蘿卜的價!”
後來經常去他們店裏賣山貨,一來二去的就混熟了。當時他年紀也不大,瘦得跟藤兒似的,一件藍布袍子穿在身上晃裏晃蕩,很少出去跑貨,經常被一個人留下來守店。年前忽然不見了他的影兒,據接替他的夥計說是跟著二掌櫃的跑了一趟關內,現在看上去倒長壯實了些,換了件醬紫色的長衫子,這會兒前擺別在腰裏,辮子盤著,一副精幹利索的模樣,也不管我願意不願意,一把提了我的麻袋便往店裏走去,我隻好緊緊跟上。
“喲,這鹿茸不錯嘛,還有什麼?蘑菇、野雞……誒,我說大妹子,咱們這買賣可不是頭一回了,憑良心說,這價錢上什麼時候虧待過你?你就拿這種貨色來糊弄我……真的就這些?咳,跟你說話呐,你這是怎麼了,家裏出事了?還是有什麼心事了……”說到這裏他忽然一下子湊到我耳邊,口中熱乎乎的氣息吹得我脖子癢癢的:“老實說,是不是想漢子啦?”
“賊囚根子,跟著掌櫃出去一趟,感情就學會嚼舌頭?趕緊估價是正經,我家裏還有事呢。”我輕啐了他一口。奇怪,我們倆過去一向是鬥嘴鬥慣了的,他說的比這露骨的話多了去了,以前我每次都是反唇相譏,可是這一次,我竟然真的覺得有點害羞,我想我現在臉上一定紅紅的。不過今天同樣反常的還有雅爾布,他過去雖然愛開玩笑,但從不像這樣饒舌,相反不輕易開口,一開口必是有分量的話,而且特別喜歡評論時事,頗有點“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味道。比如時人都道“葉赫老女”是紅顏禍水,他有一次卻私下對我說:“呸,大老爺們兒的自個兒沒能耐,先長的眉毛比不上後長的胡子,這會兒出了事就知道往娘們兒身上推,什麼東西!”
“哎呀,大妹子你看你這可給我出難題了。你說你都是老客了,我好意思叫你過不去麼?可是就你今兒個這貨色……唉,我又不是掌櫃的,總不好叫我給你貼錢吧……”
“雅爾布!”他兀自一手拿著鹿茸,一手抓著蘑菇喋喋不休,旁邊卻有人忍不住了。也就是在這時候,我才發現旁邊還有人。那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相貌魁梧,一身鏢師打扮,這會兒正不耐煩地推了雅爾布的一掌道:“你小子就別跟那兒蘑菇了,我跟你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到底幹不幹,你給句明白話,少他媽耽誤我工夫!”
“叔,該說的我都說了,還要怎麼著?我早不是小孩子了,什麼事該怎麼著,我自個兒心裏有數。您既然有事就先忙著去吧,我這兒有生意,就不送您老了。”雅爾布的語氣比他叔叔還要不耐煩。
“雅爾布,這是你叔叔?你不是說家裏沒人了嗎?”
“我阿瑪拐了十八個彎的族弟。”雅爾布不屑地瞥了那個已經臉色鐵青的中年人一眼:“甭理他,一個老頑固!”
“你!”那中年人“呼”地一下站起來,正待發作,雅爾布往門外看了一眼,忽然沒頭沒腦的高談闊論起來:“大叔,我敬你是長輩,沒想到你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大汗誌在天下,豈是那些鼠目寸光之徒能明白的?想當初大汗遷都界藩城,不知有多少人反對,可如今誰不說大汗英明?”說到這裏聲音忽然低了下來:“算你運氣好,今兒個剛訛了一個老鬥,一支老參半兩銀子就收過來了。兩下裏扯直,給你一吊,夠意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