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集市見聞(3 / 3)

“鬆齡哥!”我有些吃驚地叫了一聲。說實話,自從阿瑪受傷以後,我就再沒有去喬家上過課,再沒有見到過三先生。聽說自從薩爾滸大戰的詳情傳到莊子上後,三先生就跟瘋了一樣一壇接一壇地喝酒,邊喝邊又哭又笑又唱,後來不知怎麼的騎了鄰家的馬跑到附近山上呆了一夜,被人抬回來以後大病了一場。病好以後,仍是整天飲酒佯狂,不問世事,帳房的差事也丟了,幸而有兒子接班,不然隻怕他們家和莊子上一時都得抓瞎。那一年似乎是多事的一年,在那場戰爭後,不管是我還是喬鬆齡、塔布素這些童年的玩伴忽然一下都忙了起來,也好像忽然一下都長大了很多。塔布素就住在左近還能經常見麵,而喬鬆齡,似乎隻在趕集時遠遠地看到過一兩次,連話都說不上了。

“雁兒,趕集回來啊。好久沒見了,你過得好嗎?”原本靠在臥牛石上的喬鬆齡站直了身子。三年來,他長高了許多,頎長的身材微微顯得有些單薄,一對和三先生一模一樣的修眉間那種玩世不恭的神情已被沉穩和憂鬱所取代,曾經總是笑得彎彎的眼睛變得如同深潭的水一般幽靜深邃。也許是因為剛剛打柴回來,他的發髻有些散亂,一縷細細的頭發緊貼著已經沁出了一層薄汗的額頭。

“還好,你呢?”不知怎的,我感覺自己笑得有些勉強。

“雁兒,你好久沒到我們家來上課了。”他並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我們漢人有句話,叫做‘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爹這幾年身子一直不大好,近來更是越發的不行了,你不來看看他?”

他說話的語氣很平靜,卻令我悚然一驚。這些年來一直同飲一江水,令我幾乎已經忘了,他是一個漢人,而我,是一個女真人。我們是在女真的土地上,而女真侵犯了大明的邊境。我沒有忘記那頂固執的文士巾,那聲迂腐的“令尊令堂”,那酒後微酡的雙頰,還有那雙滿含鄉愁的眼睛。我不能想象,這樣一個“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書生,有一天發現自己居住在敵國的土地上,周圍的鄰居、朋友、包括恩人都在瘋狂地進攻著自己祖國的時候,會是怎樣的痛不欲生!

一刹那間,我忽然不敢看鬆齡的眼睛。我隻是輕聲地說:“鬆齡哥,我就去。”

三先生家還是像過去一樣,很亂,很陰,屋子裏散發出一股黴味。我驚訝地看著站在那張沒上過漆的書桌旁的三先生----那還是三先生嗎?白了大半的頭發披散在腦後,灰色的長衫敞開著,前襟上盡是酒漬,還隱隱有一兩點暗褐的血跡。他的兩頰仍然是酡紅的,卻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而那雙眼睛,如果說三年前好像一捆幹柴,一言不合“孔孟之義”就能點著的話,現在就是一堆燃燒過後的灰燼。

“爹……”“三先生……”

三先生沒有理會兒子。他隻是慢慢地轉過身來看著我。他眼中升起的怨毒像兩把小刀,冰冷的刀鋒劃著我的肌膚。

他緩緩抬起枯瘦的手指向門口,那一刻我發現了他手腕上的刀痕。剛才在路上的時候鬆齡說過,得到開原陷落的消息後他曾一度試圖自盡。

“滾出去。”他說,聲音很平穩,沒有一絲感情波動。

“三先生!”

“滾!”隨著這平地一聲怒喝,一些撕碎的紙片連同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一起向我砸來,盡管喬鬆齡眼疾手快地把我拉到一邊,我還是覺得臉上一涼。隨著一股熟悉的苦香,有粘稠的液體從我的臉上滴下來,把我的肩頭染成了黑夜的顏色。

一個黑白相間的東西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打轉,那是三先生砸過來的,他教我描紅時權充硯台的襯碟。

“三先生……”

注:波羅阿林----阿葉自編的滿語商號名。波羅在滿語裏的意思是“米,穀子”,阿林在滿語裏的意思是“山峰”,整個店名合起來可以翻譯成“米山”吧。

葉赫老女----葉赫貝勒納林布祿的堂侄女葉赫那拉·東哥,素有“女真第一美女”之稱。因其父卜塞貝勒在對建州的戰鬥中死去並被努爾哈赤分屍,曾發誓誰能打敗努爾哈赤就嫁給誰。海西四部的貝勒們為了娶她紛紛挑戰建州,結果個個落得身死族滅。後來她以三十三歲的高齡遠嫁蒙古,不到一年即病死,隨後葉赫也被滅亡了,因此民間有“一女亡四國(即海西四部:烏拉那拉、哈達那拉、輝發那拉、葉赫那拉)”的說法。

先長的眉毛比不上後長的胡子----東北俗話,意思是說資曆深的比不過資曆淺的,或者是後發跡的超過了先發跡的。因為葉赫是建州崛起之前最強大的女真部落,但自從其糾集的“九部聯軍”被努爾哈赤打敗後就一蹶不振,日見衰落,直至滅亡,故雅爾布有此一說。

老鬥----北方俗話,指外行,冤大頭。

王杲----努爾哈赤的外祖父,一直對明稱臣,仍被當時的遼東主帥李成梁借故除掉。

大汗一個人住到遼陽城去----努爾哈赤最初決定遷都遼陽時遭到了很多親貴大臣的反對,認為那裏離明軍駐地太近,不安全。努爾哈赤一氣之下索性隻帶少數隨從先期去了遼陽,其他人也隻好跟他一起遷去。

戈什哈----滿語,意為“衛士”,一般指女真貴族的侍衛,這裏指的是赫圖阿拉守將派出來巡邏的親兵。

肉蓯蓉----名貴的中藥材,和雪蓮一樣,是養腎補虛的良藥。

撫順馬市----專門開辟的女真人與漢族人貿易的市場。

瑪父----滿語,意為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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