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鬧清楚這家夥是怎麼回事,翻臉比翻書還快,他已經不由分說地把一吊小錢塞進我手裏,同時卻又衝他叔叔說開了:“惹翻了又怎麼樣?王杲一世小心翼翼,不照樣叫李成梁給收拾了?那些南蠻子狂妄自大,一味跟他們裝孫子是不行的。大汗一個人住到遼陽城去,就是要叫人看看,如今的遼東究竟是誰的天下!----呃,大妹子,你要不要買點什麼東西回去?昨兒個剛到的上好胭脂,我給你留著呢!”
這家夥,他唱的這是哪一出?我正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那中年漢子已經一言不發地陰著臉掉頭就往外走,卻幾乎跟幾個正進店的戈什哈撞個滿懷。滿屋的人頓時都愣住了。糟糕的是,因為事出突然,我的一句“我要點蜂蜜,額林的手燙傷了”已經脫口而出。
“蜂蜜啊----”雅爾布的聲音拖得很長很長,仿佛根本沒把那幾個戈什哈放在眼裏:“不巧得很,店裏的剛好昨天賣完了。不過你也真是的,這些蜂蜜本來就是從你們這兒收來的,你現在又花幾倍的價錢買回去,錢多了燒的啊!叫你們莊子上的人孝敬點不就完了?”
“你說什麼……”話未說完我的雙手忽然一下被雅爾布緊緊抓住了。他的神色很怪,仿佛有什麼話要說,又仿佛在等我明白什麼。看著他那混雜著焦急、懇求和希冀的神情,看著正被那幾個戈什哈盤查的“叔叔”,我驀地意識到今天這事不簡單,不相幹的人最好不要亂說話。
“好啦,”他那種怪異的神色隻一閃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仍是平時嬉皮笑臉的招牌神情:“我那兒還有點,你拿去用就是了,不過,不白給。”說著一隻手很自然地朝我頸上圈過來,在我的連連退避下壞笑著:“給我啵一個?”
“啊!”慌亂中,我腳下一下子失了平衡,向後倒去。看著那張仍然緊逼在眼前的笑臉,我真是恨得牙癢癢的。換了在平時,他要敢這麼放肆我早就一個大耳刮子抽過去了,偏偏今天情況特殊,他那個“叔叔”顯然有點問題,鬧不好是個逃犯之類的,現在官家的人也在場,他似乎是在借輕薄來掩蓋什麼。雖然對他這種掩護方式十二萬分的不滿,我還是不敢輕易造次,真被卷進什麼官司裏去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咚!”我的後背觸到了地----不對,地怎麼這麼軟?尚在怔忡之際,忽然鬢邊一癢,條件反射般地狠狠把身前的人一推跳起來,才看見那個登徒子輕輕舔著嘴唇,一副剛吃過小雞的黃鼠狼模樣。
“我操你大爺的,你小子活得不耐煩了……”還沒來得及開口罵人,一個粗嘎的聲音已經先於我罵開了,回頭一看,剛才進來那幾個戈什哈中的一個正罵罵咧咧地從我們剛才躺過的地方爬起來。感情這有人比我還倒黴啊。
“哎喲,這位爺,實在不好意思,剛才我忙著招待客人,沒看見您老人家……”雅爾布一邊殷勤地扶起那戈什哈又拍灰又敬茶,一邊麻利地塞了兩吊錢過去:“小意思,請爺們兒喝杯酒,算給您壓驚。奧,這個,”他忽然一把拉過我:“城西瓜爾佳莊子上的,她阿瑪救過少主子的命呢!”
我當然是城西瓜爾佳莊子上的人,我阿瑪也當然救過少主子的命,不然,能輪到我出來拋頭露麵受他輕薄?可是,我總覺得雅爾布剛才那話不大對味兒,好像存心誤導人家似的。正待解釋,忽然想起一句話,“言多必失”,反正那些話都是他雅爾布說的,而人家怎麼理解是人家的事,我可是什麼都沒說。一念及此,索性大大方方地給那幾個戈什哈蹲了個福,站在雅爾布身旁一言不發,隻不時用殺人的眼光狠狠地瞪著他。
“來,幾位爺,您寬坐----嗨,真沒什麼事兒,”雅爾布見被他引到店裏坐下的幾個戈什哈仍然一個勁兒朝著方才那中年漢子趁我們扯皮時離去的方向看,忙一人塞了一把榛子過去:“一走鏢的客人,沒事喝多了就喜歡胡說八道,我剛才還教訓他來著。別的不說,單看您幾位這威風勁兒,咱大金國可不是一天強過一天嗎----爺您看看這肉蓯蓉,還有前兩天剛到的雪蓮,不是我吹,您就是去撫順馬市,也找不著比這更好的貨色……喲,您這是什麼話,爺看得上,就是小店的福氣,跟您要錢,我不成二不掛五的半吊子了嗎?……瞧您說的,伺候著您舒坦了,大人自然也就舒坦了,大人要舒坦了,咱們這些草民百姓不也就沾光有碗舒坦飯吃了嗎?……”看來他那成筐的馬屁一時半會兒是倒不完了,眼看再站下去也是徒自取辱,氣得我話也不說一扭身出了店門。
“哎,大妹子----你放心,蜂蜜我會親自給你送到家裏去的-----”走出很遠,身後還隱隱傳來那個無賴的聲音。
我很生氣,我真的很生氣!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路咬牙切齒。不是為了雅爾布的輕薄,我看得出,他似乎有意要趕那個中年人走,但由不願讓他受到傷害,他並非有心占我的便宜,隻是迫不得已地在以此來掩飾什麼,比如,當他將我撲倒的時候,那幾個戈什哈似乎正在向那個中年漢子要什麼路引,結果被他這一鬧轉移了視線。我生氣是為了我的遲鈍。我平素雖然不算伶牙俐齒,但也絕不是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的人,就算今天有些疲倦,就算害怕惹禍上身,也不該那樣被雅爾布耍得團團轉啊!事實上,自從雅爾布說出“想漢子”的話以後,我的心就一直有些亂,有些害羞,有些迷惘,又似乎有些希冀,至於到底是為了什麼,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雁兒。”咦,好熟悉的聲音!抬頭一看,村頭那塊巨大的臥牛石已經近在咫尺。據說這塊石頭從我的瑪父的瑪父的瑪父……的時候就在這裏了,老是那麼黑黝黝的沉默著,像一個慈祥的老人在等待歸來的兒孫們。而今天,石頭的旁邊多了一個等待的人,與眾不同的盤發,一襲褪色的青衫,一大捆小山一樣的柴禾映著他蒼白的臉,那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