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叢林邂逅(1 / 3)

薩滿念祈禱辭的時候,祈禱者一般都應該低下頭以示虔誠。事實上,剛才送行的大多數人都這樣做了,我是少數沒有低頭的幾個人之一。我一直翹首望著排在隊列最前麵的那個高大的身影,雖然那隻是一個背影。這三年來騎在馬上,我看到過多少次這樣的背影!那時他總是在前麵打馬飛奔,而我在後麵一邊叫著“阿瑪,阿瑪,等等雁兒”一邊拚命地追趕,可就是怎麼也追不上。最近,我的騎術有了不小的進步,連蘇克察大叔都說不比阿瑪差了,可是今天,我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阿瑪的背影在風雪中漸行漸遠,再也無法去追趕他了。阿瑪今天仍舊是平時出去打獵的裝束,唯一不同的是在那件藏青色的袍子上,還套著一件嶄新的皮軟甲。那是得到出征的消息後,我和額娘花了幾個通宵趕出來的,又輕便又貼身,堅固自然更不必說。我還記得,因為實在太累了,額娘在最後縫扣子的時候不小心紮破了手指,在腋下的袢扣處留下了一處暗紅的血跡。在我的印象中,她還是第一次在做針線的時候紮破手。昨天試穿的時候,額娘除了問尺寸合不合適什麼話也沒說,阿瑪也沉默著,整間屋子裏靜極了,隻聽到風掠過屋後樺樹梢的聲音。今天早上阿瑪出門的時候,額娘站在屋裏,他站在屋外,行了一個“頂頭禮”。額娘的頭頂在阿瑪的的胸口磨挲著,好像要揉進他的身體裏,過了好久,才抬起頭來,望定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當家的,我跟孩子們等著你好好兒地回來!”

我永遠忘不了額娘說這句話時那堅定而充滿希冀的神情,忘不了那件染了親人鮮血的軟甲,更忘不了阿瑪背負著那句囑咐,穿著那件征袍,騎在馬背上越行越遠的背影。因為,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騎在馬上的背影。戰事結束得意想不到的快,騎兵們從離開莊子到回來不過一個多月工夫,而此時八旗軍已經在薩爾滸大捷後乘勝追擊取得遼陽大捷,攻占遼東重鎮遼陽、開陽,至此,建州女真的觸角終於從赫圖阿拉山區伸入了遼河平原。可以說,這是自二十六年前建州大敗九部聯軍以來最大的一次勝仗,也是為後來的滿清政權奠定基石的一仗。這些情況我早就在史書上讀到過,但當它就在從書本上的鉛字變成現實的時候,我還是被深深地震撼了。因為,我看到了沾滿硝煙的旌旗和染血的兵器鎧甲;因為,歸來的人中少了許多熟悉的麵孔,其中就有一向對誰都笑嗬嗬的蘇克察大叔。據回來的人說,真正意義上的薩爾滸之戰隻持續了五天,按照努爾哈赤“恁你幾路來,我隻一路去”的作戰方針,八旗兵先後伏擊殲滅了輕率冒進的中路軍左翼杜鬆部和北路軍馬林部,中路軍右翼李如柏部不戰自退,惟有南路軍的劉鋌部是個硬茬,阿布達裏崗的戰鬥十分慘烈。盡管八旗軍早已設下埋伏將其包圍,然而困獸猶鬥,綽號“劉大刀”的劉鋌身先士卒,一把寬背九環大刀殺得如入無人之境,好幾次險些突圍成功,雙方從中午激戰到黃昏,八旗軍才得以擊殺劉鋌,全殲其部。

其實在普通士兵裏,阿瑪算是很幸運的。因為少主子是第一次上戰場,所以他和其他一些弟兄就以家生奴才的身份成為了少主子的親衛,不必直麵最殘酷的拉鋸戰。不過凡事皆有其兩麵性,因為所謂“親衛”的職責,就是在必要的時候,用自己的命來換取被護衛者的命。這一點,阿瑪做到了。他為少主子擋了一箭,摔下馬後,又被亂兵縱馬踏斷了雙腿。當時戰況激烈,誰也無暇顧及他一個普通士兵的死活,直到打掃戰場的時候,才被蘇克察大叔從死人堆裏刨了出來。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他先是墜馬後是被亂兵踩踏,沒有頭盔保護的頭頸部竟然沒有受什麼大的損傷,隻是除了腿被踏斷外,腰也傷得不輕。至於胸口上那看似凶險的一箭,因為穿著軟甲,倒沒什麼大礙。也許“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這個道理是對的,剩下的二十多天戰鬥期間,阿瑪一直在傷病營中昏迷不醒,雖然缺醫少藥,好歹熬到了回家的那一天,而救了他一命的蘇克察大叔,卻在遼陽城下被土炮擊中,加上馬隊縱橫踐踏,連屍首也沒能帶回來。

在揭開蓋在阿瑪身上的氈子的時候,我的雙手一直止不住地顫抖。那時,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隻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千萬不能哭,不能垮,千萬要堅強,要振作!然而,當看到那因為浸透鮮血而發黑的繃帶和化膿潰爛的傷口時,我的眼淚還是不受控製地流了下來。

“白塔庫,你帶弟弟妹妹出去看看去!雁兒,去把那瓶藥酒拿來。”盡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額娘的語氣依然出乎我意料的鎮定。看著她麻利地一邊找剪子和藥罐做換藥的準備,一邊有條不紊地吩咐我們姐弟做這做那,我的心忽然一下子鎮定了下來。不能亂,情況越是惡劣越不能自亂陣腳!把藥酒遞給額娘,我強忍著害怕和惡心解開了纏在最厲害的腿傷上的繃帶。看著額娘把吸膿的白布一點一點填進傷口,我一邊用擰好的熱毛巾小心地擦拭著阿瑪蠟黃的臉,一邊在心裏暗暗發誓:無論最後的結果有多麼可怕,我也要挺起胸膛去承受!

阿瑪昏迷了整整一周才醒過來。那段時間裏,我和額娘輪流不分晝夜地守著他。額娘重新糊了窗戶,加厚了門簾,還生上了火盆,權當病房的臥室裏總是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我強逼自己習慣這種平素最討厭的味道,盡管那時的我並不知道,今後我還會多次和它打交道。開頭的幾天簡直就是一團亂麻,除了照看病人,還得兼顧家務,安撫弟妹,向管家央告借錢。利息很高,但現在的我們已經管不了這許多了。那幾天額娘寸步不離地守在阿瑪床前,外頭的事都交給了我。借錢,買藥,請薩滿,一大堆麻煩事弄得我暈頭轉向,抽空胡亂做出來的飯吃得弟弟妹妹都直皺眉頭。當然,這些都是事後依蘭那告訴我的,當時我一心惦記著阿瑪的傷情,根本就沒吃出什麼味來。那時侯弟弟妹妹都還太小,額娘隻讓他們進房看過阿瑪一兩次,免得嚇著他們。一麵厚厚的棉布簾子,隔住了所有的痛苦與煎熬,簾子外麵的他們,哪能體會到簾子裏麵的人由於看不到病人好轉而與日俱增的那種揪心的感覺?一碗又一碗的中藥灌下去,一卷又一卷的白布填進去,一塊又一塊的藥膏敷上去,阿瑪的額頭始終是那樣滾燙,呼吸始終是那樣微弱。我和額娘甚至一度感到絕望了。說實話,如果當時阿瑪再不醒來,僅僅是藥費就完全可能把我們這個貧困的家庭拖垮。然而,我和額娘都知道,比起隔壁的蘇克察家,我們已經算幸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