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叢林邂逅(2 / 3)

阿瑪被送回來後的第三天,我曾經帶著弟弟妹妹去蘇克察家拜祭。他家門兩邊的對聯是白的,門窗上的簾子是白的,桌上的台布是白的,人的衣服和臉也是白的,整個一個白茫茫的混沌世界。滿人以白為尊,平時隻有貴族和正白旗的甲士才能穿戴純白的衣冠,如果說平民有什麼穿白的機會,大概就隻有在親人死去的時候吧。隻是這尊榮的代價對於蘇克察一家來說未免太大了些。它奪去了這個家庭的頂梁柱,換來的僅僅是辦完喪事後還不夠買一頭豬崽兒的撫恤費。

我拉著額林的小手跪下,白塔庫和依蘭那跪在我身後,姐弟四人行禮如儀。同樣跪在地上的塔布素躬了躬身子算是還禮。他的臉色黃中帶白,發暗的眼圈周圍還帶著淚痕。在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憂愁,沒有憤怒,甚至沒有悲哀,有的隻是令人心悸的麻木。作為蘇克察家唯一的男丁,為了死去的阿瑪,為了瞎眼年邁的姥姥,為了額娘和她腹中的孩子,年僅十歲的他就要用自己稚弱的雙肩去擔起生活的重擔。蘇克察嬸子挺著已經懷孕七個月的肚子,隻是雙手掩麵哀哀哭泣,她時斷時續的哭聲充滿了整個靈堂,似乎裹住了在場每個人的身體,讓人覺得透不過氣來。我聽額娘說過,蘇克察嬸子幼年時得過天花,落下一臉麻子,二十歲才招贅了當時在莊外流浪賣藝的蘇克察大叔,在時興早婚的滿人裏可算是老姑娘了。她為人熱情爽朗,整天高聲大嗓,風風火火,和性子溫吞水似的蘇克察大叔恰成對照。說實話,蘇克察大叔除了愛喝幾口酒,喝醉了就吆喝趕馬的號子以外真沒什麼脾氣,對蘇克察嬸子和她瞎眼的額娘都好得沒話說,打了獵回來不聲不響地就把家裏什麼活都幹了。我們兩家毗鄰,淺屋窄戶的,東家中午吃什麼西家都知道,可自我記事起,這兩口子就沒紅過一次臉。為此蘇克察嬸子一向是莊子上公認有福氣的人。

走出蘇克察家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流淚了。我沒有哭出聲,隻是任淚水肆無忌憚地劃過雙頰。蘇克察大叔長滿落腮胡子的寬厚笑臉在我模糊的視線中揮之不去。眼淚流進了嘴角,鹹鹹的。自從阿瑪受傷後,我的感情似乎脆弱了許多,動不動就要掉眼淚。雖然我也很清楚,眼淚是不解決任何問題的,哭過之後,一切仍然要靠自己去麵對。

“姐姐,”伸手抹去淚水,才發現有隻小手在拉我的衣角:“塔布素哥哥沒了阿瑪一定很傷心,我想去陪著他。”

“依蘭那知道關心人了呢,”捧起那張忽然添了幾分嚴肅的小臉,我的心口猛地一痛,不知是為了阿瑪還是為了蘇克察大叔:“不過阿瑪的傷也很重,你看額娘這幾天守著阿瑪不吃不睡,都快累垮了,你年齡不小了,也該學著關心關心家裏啊。”看了看自家門口“噗噗”冒著熱氣的藥爐,回頭見依蘭那臉都紅了,想起她和塔布素平日的親密無間,又拍了拍她的肩道:“塔布素哥哥心裏悶,你去陪他說幾句話吧。記得呆會兒回來幫我濾藥哦。”

這三年來,生活在溫暖家庭羽翼下的我幾乎完全變成了一個承歡父母膝下的孩子。我喜歡這種沒有壓力的生活,一度沉溺其中。然而,從那一天起,我想,我重新長大了。

戰爭遠沒有結束,或者應該說,它才剛剛開始。天命四年(公元一六一九年)六月,八旗軍輕取被稱為“古之黃龍府”、“元之上都”的開原重鎮,斬殺總兵馬林等官將;七月克鐵嶺,生擒助明之蒙古喀爾喀部酋長齋賽。八月滅葉赫,編降民萬餘戶,後金軍威震天下。

不過,這一切暫時還和我們無關。我想,今後也不會和阿瑪有關了。因為,整整養了半年傷才能下床的阿瑪雖然僥幸逃得一條性命,卻成了跛子,再加上腰傷變成了陳舊性的舊傷,完全使不出力,連稍微重一點的活都幹不得,更別說上戰場了。不到三十的漢子,卻拉不開弓,扶不動犁,隻能像老太婆一樣整天坐在門口搓草繩,鞣皮子,補漁網,最多再喂喂牲口。當初為了給他治傷,本來已欠下了一筆不小的債,再加上隨著汗王在戰場上節節勝利,阿哈們的負擔也就層層加碼,家裏甚至一度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我永遠記得管家第一次來家催債的情形,當時我剛進了山回來,正好看見他和阿瑪一邊一個靠在炕上說話,額娘在一旁為他點煙。我是頭一天進的山,那時家裏已經沒有隔夜糧了,本指望弄些山貨換兩個錢,誰知道偏遇上倒春寒,雨加雪下了一天一夜,別說人參黃芪,連蘑菇木耳也沒找到半點。勉強搬著僵硬的腿一步步挨到家時,我隻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要凍透了,一雙手怎麼掐都不疼,心中的羞慚失望更是難以形容。

管家倒也不為己甚,見我狼狽成這個樣子就知道今天就是這家人就是砸了骨頭熬油也還不出錢了,鄉裏鄉親的,索性做得漂亮點,撂下一句“瞧你們這樣子也不容易,算我倒黴,就再寬限你們半個月吧”一拂袍袖出了門,噎得我站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顯然,他們剛才一直在等我帶錢回來,結果自然是落了空。看著身心俱疲地躺在炕上的阿瑪,看著對已經走得老遠的管家陪笑臉的額娘,看著不知從哪裏跑出來拉住我的衣襟問我有沒有帶回晚飯的弟妹,我胸中忽然湧起一種濃重的無力感,重得幾乎要將我壓垮。

“額娘,是我沒用……”看到額娘臉上短短幾個月內驟然增加的皺紋,我的聲音忽然有點發澀,接著,沒有任何預兆的,兩行眼淚順頰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