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包括爹爹為什麼要叫她小月兒,包括她記憶中看見的那些畫麵到底代表著什麼,甚至包括對爹和娘的印象,都停留在七歲那些零星片斷上。那晚逃出家門以後,她就再也沒回過九江,她一直記得爹爹所說的話,不敢回來祭拜。可是十年過去了,就算爹娘的遇害是因為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這麼長一段時間,也足夠衝淡往事了吧。
她已經不能再等,她想要看看疼愛她的爹娘在地下睡得是否安穩,可是,不孝的她,就連爹娘的墳墓,也都是經過如維多方打聽,才輾轉得知的。這麼多年以來,她的心裏始終都懷著深深的愧疚,跪在爹娘的墳前,她覺得自己連流淚的資格都沒有。
她把最後一張紙錢丟進火中,看著熊熊燃燒著的火焰漸漸熄滅,良久,終於叩首拜別。
霧,很大的霧。
馬車在泥濘崎嶇的山路上顛簸前行,濃霧遮住了一丈外的景物,如若不是吉格勒自幼馴馬有術,那膽小的畜生早就掀翻馬車撒蹄逃跑了。林子裏沒有聲息,四周安靜得仿佛時間停滯了般,隻有偶爾傳來車軲轆碾過枯枝的脆響聲。
伏牛山,這是從九江往北的必經之路,也是極不平安的多事之地,經過一天一夜的趕路,即使疲乏已極,楊曄仍然保持著高度的清醒和警惕。
雁非在他身邊睡著了。
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她不再像個刺蝟一樣時時防著他,她不僅同意隨他北上,一路上甚至開始配合他的行動,出乎他意料的順從。
她的性格不是這麼容易妥協的人,可是他卻喜歡她對他的毫不防備。他需要她的信任,或者說,他們需要彼此的信任。
看著眼前安靜恬美的睡顏,楊曄的心好像被最溫暖的湖水包圍著,那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滿足。
從小到大,他是族人眼中的察赫哲貝勒,是父王心目中能擔大業能實現他野心的棋子,是喝著漢水長大卻流著女真血液的北疆蠻子。離開母親時,他隻不過是個八歲的孩子,在京城怡王府裏,他度過了生平最難熬的日子。
他的童年,沒有像怡王府的世子們那樣,享受奢華嬌縱的寵愛,有的隻是被呼來喝去,對待奴隸的羞恥嗤笑。他的母親,曾經是怡王府中最得寵的小姐,有著最仁慈最善良的心地。可是,老王爺死後,她就被親哥哥當做加官進爵的籌碼,送進皇宮以和親公主的名義嫁給父王為妻。
這麼多年來,雖然父王對母親恩寵有加,但隻有他才明白,深夜裏母親滑落在枕頭上的思鄉之淚有多麼的苦澀。
他憎恨每一個帶給母親痛苦和不幸的人,這也是他願意在幼年就被送到怡王府學習漢人禮製的原因。那時,他性格陰鬱乖戾,百毒不侵。就算是所謂的表兄妹們用盡歹毒邪惡的手段來對付他,他也毫不猶豫地挺身迎上,用更加強硬的態度還擊,即使那樣做的結果是招來更多的毒打和唾罵。
他背上的傷痕,有一部分來自童年時候的鬥毆或懲罰。他還記得自稱是他舅舅的人用鞭打欽犯的皮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身上,讓他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他們在他耳邊罵他是關外人的野種,他們料到他不會告訴父王惹母親傷心,所以他們肆無忌憚。
他的確沒有告訴父王,他會用自己的手報複。
十八歲時他回到父王身邊,已經是一個精通文韜武略,滿腹治國安邦之道的少年。他訓練旗兵、鍛造鐵器、率兵征戰、擴充疆域,父王對他的才幹萬分激賞,甚至聽從他的建議,在族人聚居地推行漢製,教化民眾。
建州女真就這樣一天天強大起來,強大到連大明王朝的皇帝都不敢小覷,於是他順理成章地讓整個怡王府看他的臉色過活。
可是,他的內心仍然感覺不到快樂與平靜。他的身上畢竟流著一半漢人的血,他的內心也擔憂著倭寇的入侵。大明到底是母親的根,也就是他的根,不管他是察赫哲貝勒也好,還是楊曄楊七爺也罷,對大明的興衰存亡,他又如何能作壁上觀?
大明是他感情上的一道符咒,柳雁非,是另一道。
甘棠湖上,她看懂了深藏在他心底深處的矛盾與掙紮,看到了他不欲為人所知的另一麵。那是他的死穴,是他極力回避遮掩的。
他知道她要去祭拜死去的父母,也是在那時,從多科奇處傳來的消息,讓他知道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他無法形容當看著她瘦弱的身子立在墓碑前時,心中湧上來的感動和疼惜。她有著最敏慧的心性,也有著最堅強的品格,她是他所見過的最奇特最讓人心動的女子。
命運對她又何嚐公平過,她卻那樣堅持做著她認為對的事,包括企圖用小小的瘦弱的肩膀,扛起救國報國的重擔。
回憶讓他開始有些疲憊,腦子裏滿滿地縈繞著雁非的身影舉止——神情清冷,卻對他微微一笑。
恍惚間,車廂外一聲淒厲的鳥叫,馬匹受驚四蹄騰空,長嘯不已。
車廂一陣顛簸,楊曄一把撩開布簾子,探出頭去觀望。
“主子!”吉格勒的聲音是警告的。
驚醒的雁非挪動身子想要看個究竟,楊曄回身衝她一擺手,“不要動,乖乖呆在車廂裏。”
一群全身上下用黑衣黑巾包裹得密不透風的男人將馬車團團圍住,為首的男子手上持一把寒光閃閃的青鋼劍,整張臉隻有眼睛露在外麵,閃動著嗜殺的幽冷。
卉兒緊緊攥著雁非的手,微微顫抖著,悄聲問道:“姐姐,到底是怎麼回事?”
雁非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撩開簾子一角偷偷打量著四周。
“七爺,好久不見!”為首的男子發話了。
楊曄從容地下了車,閑閑地說道:“刀疤六,何苦折騰自己呢?你家主子不懂事,你也跟著糊塗嗎?”
“七爺費心了,”刀疤六淺淺一揖,“小的糊塗不打緊,還望七爺能不糊塗,將人交給小的帶回去複命。”
“放肆,刀疤六,七爺是什麼人,你敢用這種語氣同爺講話?”吉格勒憤憤大喝。
刀疤六斜眼看著他,嘿嘿地冷笑,“各為其主,吉格勒兄弟何必發火?”
“好個各為其主,”楊曄歎道,“若不是你那主子太過頑劣放肆,我倒想向他討教一下他是如何教出你這樣忠心不二的手下。”
“七爺是抬舉小的了,”刀疤六語氣轉緩,身子卻更近前一步說道:“小的愧不敢當,隻望七爺能成全。”
“交人啊?”楊曄笑吟吟地搖著頭,“那可不行,於你主子是洪水猛獸,於我,是稀世奇珍。”
“那就休怪小的冒犯了!”話音未落,一道白光迎頭劈下,圍攻的黑衣人也齊齊向馬車廂撲來。
“吉格勒,護著車!”酣戰中楊曄大喝,吉格勒忙放棄與黑衣人糾纏,回身退守馬車。
卉兒死命揪住雁非的衣襟,小小的頭顱埋在她胸前啜泣顫抖。
“別怕,別怕,七爺會保護我們的!”雁非安靜地坐在車內,沒有卉兒的慌亂不安。她不知道為什麼會對楊曄這麼有信心,隻是直覺地認為楊曄不會讓她們受到任何傷害,這樣的想法讓她充滿了勇氣,就算形勢再惡劣,她也沒有感到絲毫的害怕。
楊曄的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柄鋒刃薄如蟬翼的寶劍,從容遊走在人群中,枉顧刀疤六的糾纏,一劍挑翻一個黑衣人。犀利的劍鋒如同白練,吞吐間濺出鮮血點點,刀疤六越打越急,轉眼間楊曄已占盡上風。
這邊,吉格勒也不示弱。兩個黑衣人企圖從左右夾擊他,剛飛身躍起,他身形一矮,就勢滾進車廂,隨後迅速撲出,將兩人正好暴露在他劍尖前的胸膛劃開。
“啊——”在雁非還來不及阻止之前,卉兒因這血腥的畫麵慘叫一聲。
楊曄一分神,欲回身相救時,刀疤六的長劍已經襲到脅下,頓時血流如注。
透過劃破的布簾,他的險狀令雁非心口一窒,再也忍不住驚呼一聲。
“吉格勒!”楊曄負傷應付著刀疤六,無法看見身後的情形,心急如焚。更多的黑衣人纏上來,將他團團圍在中央,刀刃相擊的聲音和劍尖迸出的火花讓人膽戰心驚。
主子的情況萬分危急,圍攻馬車的黑衣人又不見減少,吉格勒一時慌亂了手腳,架開兩個舉劍來刺的人之後便飛身撲向楊曄。
“回去!”餘光已然瞥見一個黑衣人向車廂內刺去的楊曄,心神猛然一蕩,暴喝一聲,格開數劍,恨不能以身相抵。
吉格勒慌忙轉身,卻仍是晚了一步,刺向卉兒的劍被雁非用身體一架,深深地紮進她的左肩,鮮血噴灑了卉兒一身。
“雁非!”一瞬間腦子裏忽成空白,隻有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伴著寶劍的狂舞讓楊曄覺得自己的心還在痛楚地跳動。
刀疤六冷冷地一笑,女人真是麻煩的東西,如若不是柳雁非,以他的功夫,哪有可能刺殺楊曄。心裏想著,手上卻不慢,淩厲的鋒刃直直向神魂不屬的楊曄刺來。
挨上深入骨髓的一劍,並沒有讓雁非感到太大的痛楚,卻在恍然間看見刺進楊曄胸口的長劍時,發出肝膽俱裂的慘叫。
“當!”兵刃相擊的清脆響聲,卻如同天籟。
“喬三來遲了,請姑娘恕罪!”舞著鐵杖的粗黑漢子承下刀疤六的長劍,引了開去。
場中突然多出幾個短衫布鞋的人,瞬間緩解了楊曄的危機,也扭轉了整個局勢。
雁非心頭一鬆,眼前忽然籠上一片黑雲,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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