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2 / 3)

他緩緩卸下纏在腰間的玉雪雕環帶,唇邊露出魅惑人心的淺笑,而那笑意卻沒有傳達到眼睛裏。

“雁非,看一個人看一件事,怎能隻看表麵?你了解鄧如維多少,又了解人性多少?”他的聲音喑啞低沉,沉默了片刻,他沉沉一笑,“你的心可以留給大明,身,卻該屬於北疆。”

她還來不及思考他話中的含意,他便欺身上前,抬起她尖尖的下巴,伸出手指點上她的朱唇。她驚得差點跳起來,卻躲不開他刻意的挑逗,回身轉頭之間,雙唇立刻被他如影隨形的狂吻封住。

馬車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顛簸著,整個車廂都在搖晃,他的吻卻絲毫不受影響,強悍霸道得不容她抗拒。

她害怕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在如此親密的唇舌交纏中,她所有的反應都無處遁形。她想逃,不斷回憶如維的種種想以此來逃避這種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情愫,可是,她發現自己竟然辦不到。

如維帶給她的,雖也有刀光劍影,卻因為他本身的優柔寡斷,因為紙上談兵的蒼白無力,因為那些男婚女嫁的承諾,最終歸結於尋常女子所向往的溫柔寧靜;而楊曄,卻用了更強悍更難以拒絕的方式,讓她感到馳騁沙場般的快意豪情。

也許每個女人心中,都有兩個自己:一個是水榭樓台之中撫琴弄影,夫唱婦隨的弱紅顏;另一個,則是能如男兒一般胸懷天下,肩挑江山的鐵娘子。

她知道自己的心亂了,亂在不確定自己的一生是否應該終止於鄧夫人的角色,亂在不確定自己的將來是否該隻守在京城一小方屬於自己的天地裏,做個終日自欺著憂心天下的尋常女子。而他,好像了解她心中每一處細小的悸動,那樣深那樣強勢地要她承認她的不甘寂寞,不接受她的退縮。

灼熱的帶著北疆烈酒的醇香氣息就像他給她的感覺,是初入喉的辛辣刺激,也是飲下後的濃列迷醉。

隱約中,她聽見卉兒和吉格勒在馬車外嬉笑的聲音。難道,她就這樣輕易地丟盔卸甲嗎?

“雁非姐姐,那位七爺到底是什麼人啊?為什麼會突然之間提出送我們去九江?”途中休息時,卉兒爬進車廂裏,好奇地向雁非打聽楊曄的底細。

“你還好意思問我,你和吉格勒一路上不是有說有笑的嗎?”雁非不想多談楊曄,故意打趣卉兒。

“我哪有?人家隻不過是對北疆感興趣嘛!不過說真的,那個吉格勒好有趣哦,他居然是女真人呢!”卉兒一臉向往地閉上眼睛,“他說呀,北疆可不像咱們江南,那裏有看不到邊際的大草原,還有成群的牛羊,還說北疆的女子可不跟咱們一樣,成天呆在閨房裏彈琴刺繡,她們啊,像男子一樣騎著馬,在草原上放牧牛羊,有些強悍的女子,還會領兵打仗呢!”

雁非看著卉兒稚氣熱切的臉,內心有了一絲鬆動。楊曄帶她北上,已成事實。也許順從他的想法,規勸如維全力抗倭是對的,就算女真果真對大明朝懷有什麼野心,諒他們在短短的幾年內也不會成什麼大氣候。待到鄧將軍平定倭寇,鞏固了大明的南疆海防之後,再全力剿除女真,也為時未晚。

“卉兒,吉格勒有沒有說什麼關於女真南下的事?八旗子弟呢?”

卉兒興致勃勃地繼續對她說:“南下的事倒是沒有聽說,不過八旗軍的事吉格勒卻講了不少。對了雁非姐姐,這位七爺好像來頭挺大的,上馬車前,我看見趙大人對他都恭恭敬敬的呢!”

雁非點點頭,小心叮囑卉兒道:“所以咱們平日裏說話應該小心謹慎些才是,你同吉格勒不要講太多鄧公子的事,隻管仔細多打聽些關於北疆的情況就好。”

卉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這是當然,卉兒會小心的。”

“走吧,我們也進客棧吃飯去。”雁非甩掉滿腦子鄧如維和楊曄的事,笑吟吟地牽起卉兒的手。

九江甘棠湖上,一艘畫舫蕩破如鏡的水麵,在湖中緩緩行駛。

正是荷花盛開時,湖麵上滿是望不到邊際的荷葉,綿延十餘裏。微風送爽,葉浪翻滾,盛開在其間的荷花如同嬌羞的少女,撩開層層綠紗,粉麵含羞地向外張望。湖中臥波李渤堤,將湖麵分為南門湖和景星湖,而那艘美侖美奐的畫舫,正穿過波心湖堤下的橋洞,向岸邊駛來。

……

醉不成歡慘將別,

別時茫茫江浸月。

……

畫舫上,傳來一陣悠揚婉轉的歌聲,伴著箏聲,在飄著荷香的水麵上蕩漾。

“好一個‘別時茫茫江浸月',料想當年被貶官至江州司馬的白居易,見到此情此景,也確要感傷人生無常。雁非,何以唱出這樣傷感的曲子來呢?”一襲靛青漢服的楊曄,昂首立於船頭,衣袂翩翩,湖光山色之中,如突如其來的奔馬,將這片凝滯的陰柔之美劃破,添上一道灑脫不羈的風景。

雁非停住撥箏的手,淺淺一笑,“正是思及白居易,才唱出這首曲子。甘棠湖上有他建造的‘浸月亭',如今後人遊經此處,感歎風景如畫的時候,更該體會那種心境才是。”

“‘浸月亭'清麗宜人,卻不及‘煙水亭'意境深遠,‘山頭水色薄籠煙',也隻有在這煙水縹緲的離世仙境之中,才可以遠離紛擾,暢意紓懷。”

“試問這樣的無奈,又是誰帶來的呢?”雁非禁不住有些黯然,“戰亂連年,難道隻能逃避到人間仙境,才能夠生存下去嗎?”

楊曄極目遠眺,低低地說道:“雁非,這樣的亂世,是由不得你我的。你可知道,你所看到的浸月亭,是點都黃騰春在原來的舊址上建造的,現在叫做煙水亭。所以,浸月亭早已不是原來的浸月亭,你我也不是原來的你我,而大明朝,很快也將不再是原來的大明朝了。”

她轉頭看他遠眺的側影,心中忽然一動,是不熟悉的心痛和憐惜。

不該嗬,這樣的男人,怎麼也會有需要她同情和心痛之時?他該率領千軍萬馬馳騁沙場、憑王子貝勒之尊呼風喚雨,怎麼會讓她直直看到他心底,看見那秋風蕭瑟下滿地的寂寥,以及那許多無奈的掙紮?

“千古興亡,雁非,帝王們為著權勢利益壘起森森白骨,我們,也不過是其間的小角色而已。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就算是拚死為國,能付出的、能挽救的,依然是那麼渺小啊!

“更何況,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很多結局無法選擇。”他目光幽幽,無限感慨。

“七爺……”

“你怕嗎?”

“怕什麼?”

“怕亂了心神,怕身不由己,怕命運不是自己所能掌握,甚至是怕在這亂世紅塵中,找不到你想要的淨土,包括心裏……”

她怕嗎?她怕啊!和如維在一起,她總怕自己太急進太強悍;而和他在一起,她卻怕自己太渺小太脆弱。她越來越怕了,怕自己掌握不住已經搖搖欲墜的心,可如果放棄了、退縮了,她又怕自己再也尋不回往日的滿足與淡定。

她更怕的,是他展示的恢宏畫卷,那裏,有她最向往、最渴望的東西,有她尚未可知的宿命。而這樣的亂世,她又怕如果順心而行,會如他所說的那樣,找不到屬於自己的一方淨土。

“七爺,雁非想過了,我願隨七爺北上遼東,不再堅持進京。”良久,她站起身來,款款行至船首,和他並肩迎風而立。

楊曄沒有回答,隻是若有所思地望著天水茫茫間,愈顯動人的她的容顏。

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無法選擇的!

蒼山外,芳草正瘋長。

柳雁非一身素服,跪在兩座簡陋的墓塚前,神情木然地燒著紙錢。

倒是卉兒顯得有些悲淒,紅著眼叩了三個響頭,哽咽著說:“柳老爺柳夫人,雁非姐姐這些年來雖然寄人籬下,可從來沒有忘記兩位老人家的教誨,一直都惦記著你們呐!姐姐深明大義,待卉兒情同姐妹,所幸遇上鄧公子真心相待,您二位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姐姐啊!”

雁非幽幽地望著爹娘墳頭上的青草,又想起多年以前離開九江的那個夜晚。

那是個下著瓢潑大雨的冬夜,爹娘全身染血地躺在房間的地板上,爹爹的胸口上插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七歲的她什麼都不懂,從後山的樹林裏捉了蟲子回來準備嚇唬娘,進門才發現娘已經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嚇呆了的她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傻傻地站在一旁,隻覺得頭疼得快要炸開。爹爹用僅剩的一口氣衝她喊道:“快跑,小月兒快跑,永遠都不要回來,也不要……不要回來……祭拜……”

她轉身就跑,一直一直跑,跑過前廳,跑出家門,天上不停地打雷,她的頭疼得越來越厲害,有好多好多畫麵在她腦海中閃過,她仿佛看見明黃色的大廳裏,帶著奇奇怪怪帽子的大人們嘴裏使勁喊著一個稱呼,然後有一個滿臉焦急的姐姐抱著自己急急退出去;她還看見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寵溺地把自己抱在懷裏,香香的頭發上,好圓好漂亮的珠子閃得她眼睛都睜不開了;還有還有,她們為什麼要哭?她們給她喝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好苦啊!

她們叫她什麼呢?她不知道了,她的頭好痛,爹爹叫她不要回家,她就一直不停地跑,直到最後,她的眼前出現一片白茫茫的霧氣,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她醒過來時,已經是在秋水樓,李媽媽幫她洗了臉梳了頭發,把一個沉甸甸的包裹交給一個矮小的中年男子,然後對她說,以後這裏就是她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