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他在製造上當工人嗎?”
“是的。”
“要你到我這兒來,他願意嗎?”
“願意。”
“好,你過來。”太太用手招了下小玉。
小玉心裏有些緊張,心想,這女人要幹什麼呀?她向前走了幾步,那女人從小幾上端起一個乳黃色的盤子:“給你,拿去吃吧。”
小玉看看盤子裏放著兩塊雞蛋糕,忙搖搖頭。
“拿去吃吧。”那女人似乎笑了笑。
“不。”小玉還是搖頭。
“太太賞給你的,你就拿著吧。”金嫂在一旁說。
小玉剛妻伸手向盤子裏拿那蛋糕的時候,忽然左邊房子的門開了,從房裏跳出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他跑過來,猛地把小玉推開,伸手從盤中把蛋糕搶過去,一邊瞪著小玉:“你是幹什麼的?”
小玉愣愣地站在那裏,後悔剛才不該伸手。
“媽,她是幹什麼的?”那孩子聲音有點嘎。
“她是我從廠裏要來的。”那女人見自己送人的蛋糕被搶,也不斥責孩子。
“小學活兒的!”那孩子鄙夷地看著小玉。
“我把她要到家裏來幹活啦。”
“來聽使喚的,為什麼給她雞蛋糕吃?”
“啊,頭一次見麵,有個見麵禮呀。”那女人站起來,“你要是不願意給,就不給她。”她又端起喝了一半的牛奶給小玉:“把這個拿去喝了吧。
小玉站在那裏不動,也不回答。
“不喝嗎?”那女人顯出不高興來。
金嫂忙說:“小玉,快謝謝太太,喝了吧。”說著就去接那半杯牛奶。
那女人忽然又把奶杯收回:“你去拿個碗來,這杯子是她用的嗎?”
金嫂連聲“哎、哎”轉身要下樓,那女人又喊住:“把她也帶下去吧,跟你住在一個屋裏。”
金嫂又連聲“哎、哎”領著小玉下了樓。
金嫂住在樓西南的一排平房裏,她領小玉到了屋裏,忙拿了一個碗向外走。小玉知道她是去倒牛奶的,便說:“我不喝!”金嫂說:“不喝也得去倒。”說著便拿著碗走去。
過了一會兒,金嫂拿著空碗回來了。小玉問:“奶呢?”
金嫂說:“這個兒子,跟他爸爸一樣,餿摳!一點東西也不願給別人,那半碗牛奶也讓他喝了!”
小玉說:“我正不希罕呢!”她在金嫂對麵的小床上坐下來,問:“他們要我來,都幹些什麼呀?”
金嫂說:“我也不知道,隻是告訴我,你每天喂那兩隻貓就行了。”
小玉想:“這是什麼活兒呀,喂兩隻貓還專要一個人嗎?”小玉呀,你哪裏知道,他們並不隻是叫你喂貓,人家還有別的打算的,過兩天你就知道了。
兩天過去了。在這兩天內,小玉除了喂貓,還了解到郭家人員的組成:經理太太叫陸潔真,她的爸爸是個大木材商人,哥哥陸崑在警察局當副局長。那天搶蛋糕的男孩是郭經理的兒子,叫強強,十歲了。他還有一個五歲的妹妹叫雅雅。侍候這家四口人的是六個用人:小雅雅的保姆龔媽,太太和強強的用人金嫂,郭經理的包車夫老劉,跑街打雜的田二,看門的周大個,廚師傅包四,現在又加一二個喂貓的小玉。
“為什麼偏挑我來給他喂貓呢?”小玉有時想,“叫我來,可能跟工房裏鬧事有關係吧。”到了第三天,小玉這個想法證實了。
吃完中午飯,小玉又端著貓食盆兒上樓喂貓。因為金嫂囑咐她,太太愛靜,所以她走路腳步特別輕。她走在樓梯上,見門半開著,聽見樓上外間郭經理和太太正在說話。她不敢上樓,可又想聽聽這兩口子到底說些什麼,便端著貓食盆在樓梯上靜靜站著。
屋裏的聲音:
郭化雨:“你給那孩子一點什麼好處了沒有?”
陸潔真:“我想給她兩塊蛋糕,讓你兒子給搶去了。”
郭化雨:“再給她點別的嘛!”
陸潔真:“又給了她半杯牛奶。”
郭化雨:“她喝了?”
陸潔真:“又讓你兒子搶去了。”
“怎麼又搶去了呢?”
“你不是要他當強者嗎!弱肉強食,優勝劣敗,這是你教給他的嘛!”
“好!好!這是他的優點,他應該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強者’!”
“要不,怎麼能算是你的兒子呢?”
“你再給那孩子點別的。”
“別的,我沒有了。”
“這也是你的優點:管進不管出!”
“不!別人把這叫吝嗇。”
“我的好太太,你這些,我不但是需要的,而且是飲佩的。”
“別說得那麼好聽,工人們拚著命要你給增加點工錢,你也是一個小錢不願多給!”
“不能多給,給他們多了,我的就少了。”
“你叫我把那個小丫頭弄來,能有什麼用啊?”
“有用,孩子嘴裏討實話……”
小玉還要聽下去,聽樓下有腳步聲,忙輕輕地向右拐去,走進保姆龔媽和小雅雅的房間裏去。
保姆龔媽帶著雅雅出去曬太陽了。小玉想從這個屋子裏聽外間郭化雨兩口子說話,但屋子是隔音的,聽不清什麼。這時她聽見樓門口一個人高聲問:“太太!太太在嗎?”小玉聽這聲音是魏寶林,她便又輕輕地從右邊屋裏出來,轉到外邊的走廊裏,找到了那隻花貓,把貓引到外間的窗下,她蹲在那裏喂貓,又能聽見屋裏的說話聲。
魏寶林:“太太,這個月的利錢都給您收起來了,請您過過目。”
陸潔真:“我不是向你說了嗎,不要拿些票子回來,要把它換成現洋,夠一兩的,就換一個小元寶。”
魏寶林:“我得先讓太太過過目哇,您看了以後,我再去辦。”
陸潔真:“我還信不過你嗎?該換的快換,那票子越擱越不值錢,還是到手的金子銀子保險。”
魏狗兒諂笑的聲音:“對,對,太太,我看您這個木頭樓板,以後得換成洋灰的了。”
“為什麼?”
“這金子銀子一個勁兒地長,別把這樓板墜折了!”
陸潔真得意和狂傲的聲音:“要是把樓板墜折了,我幹脆把樓板換成銀子的,金子的!”
笑聲。
小玉聽著笑聲想:這些金子銀子裏,也有馮大姐當毛衣還上的那幾塊銀元吧。
郭化雨的聲音:“寶林哪,今天下午來談判的,他們派的誰呀?”
魏寶林:“到這會兒還沒給我個信呢,說兩點鍾準有人來就是了。”
“你呀!”郭化雨不滿的聲音,“你辦事,總是沒根沒底的,馬上要談判了,你還不知道人家的代表是誰!”
“我馬上就去摸清楚,我馬上就去!”門開了,樓梯上響著腳步聲,魏狗兒走了。
“談判?這是怎麼回事呢?”小玉離開工廠以後,工廠裏又發生些什麼事情,她是不知道的。
“你幹嗎還費那些心思,和他們搞什麼談判?”屋裏的陸潔真在說話,“告訴我哥哥,調去幾個警察,誰不好生幹,就把他抓起來!”
“不,不!辦事要留個後路,如今的局勢不比從前了。”郭化雨的聲音,“政治和軍事形勢,都是風雨飄搖哇!”
“要不,幹脆關廠!”
“關廠?我這麼多的錢往哪兒擱呀?”
“把它放出去,給人用,每月二分利,淨拿!”
“二分利?”郭化雨笑笑,“二分利算什麼!”
陸潔真說:“拿一百萬指舊法幣。出去,一個月就是一百二十萬,兩個月就是一百四十四萬,三個月就是一百七十二萬,四個月就是二百零六萬。四個月就翻它一倍,再四個月又是二倍,四百一十二萬。一再四個月又是一倍,八百二十四萬!一年中可以長出七八倍,由一百萬變成八百多萬!”
小玉呀,你聽見了沒有?這就是那個穿得特別幹淨的太太的生財之道,別人用她一個錢,一年中要還她八個!然而這還遠遠地不能滿足郭經理的胃口,你聽,郭化雨在說什麼:
“太太,放利錢,是沒有本事的人幹的。”
陸潔真似乎不平:“沒有本事?”
郭化雨說:“放一百萬,每人用一萬,還得一百個人哪!那麼重的利,哪有那麼多的人用啊?”
小玉聽見屋子裏劃著根火柴,接著聽郭化雨說:“可是你看這洋火,家家戶戶都要用它,不隻是一百人,一萬人,而是幾百萬,幾千萬人,全要用它。今天用完了,明天還要用,明天用完了,後天還要用。人們天天用,我就天天造,於是我的資本就天天增長。太太,放利錢是按百分之二十向上增加的。如果我的工廠一年年增多,全山東省,全國,都有我的工廠,我使用的工人已不是幾百,幾千,而是幾萬,你算算,這麼多萬的工人給我掙的錢,會有多少呢?那你是用嘴算不出來的!”
小玉呀,這你也聽見了。這個比放債還高明的郭經理,他那麼多的錢,全是工人用血汗給他換來的呀!他要這麼多錢幹什麼呢?你聽那郭化雨得意的聲音:
“到了那時候,我就是火柴大王!連蔣介石、宋子文都知道我!”
陸潔真佩服了,她說:“比起你,我的確沒有本事,我一個月收的利錢,還不如你一個鍾頭呢,你一個鍾頭就能淨賺四兩黃金!”
“這話你不該往外說呀!”郭化雨埋怨他的太太,“你怎麼能把這話跟魏寶林講呢?”
“我是囑咐他要抓緊時間才跟他說的。怎麼,他向外傳了嗎?”
“傳不傳的,我可不知道,反正他向我說了。”
“這個狗東西!”
“這種人,就是條狗,必要的時候,丟根骨頭給他就行了,這種話可不能跟他說。”
這時,牆上的掛鍾“叮!叮!”敲了兩下,魏寶林跑上樓來說:“經理,他們的談判代表到了。
郭化雨說:“叫他們進來,我在樓下等他們。”魏狗兒出去了,郭化雨先給警察局副局長陸昆打了個電話,然後向陸潔真說:“叫那個小玉來,讓她躲在樓上看著。”
小玉聽了這話,忙端起貓食盆,輕輕地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過了一會兒,陸潔真在走廊的西頭找到了小玉,她叫小玉跟著她到樓梯那兒:“你就在樓梯上坐著,等會兒,樓下有人來,你看看認得不?”
“嗯。”小玉點點頭。
“不要出聲兒,不要讓他們看見你了。”陸潔真囑咐之後,就回到屋裏去了。
小玉想:“這是要幹什麼呀?”她有些好奇地坐在樓梯上,從空隙處看著樓下,見郭經理一個人坐在中間的椅子上。
等了一會兒,魏寶林先進來:“經理,他們來了!”話音剛落,就見進來四個人。小玉一看愣了,原來這四個人是馮大姐、金桂香、陳老煥和苗旺。
郭化雨看著進來的四個人,一聲不響。
四個人進到屋裏,站在那裏也都不吭聲。
沉默了一陣子。
郭化雨開口了:“怎麼是你們四個人哪?”
苗旺說:“是我們四個人。”
郭化雨問:“是大家選的你們,還是你們自己要來的?”陳老煥說:“是按經理的意思,大夥兒選的,她倆代表包裝上,我們倆代表製造上。”
“怎麼也會把你選上了呢?”郭化雨指著金桂香,“你已經被開除了!”
金桂香把眼一橫:“你開除得沒有道理,大家覺得不公!既然談判嘛,大夥兒又把我選上了,讓我來找你談判談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