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簷上的冰錐兒“滴嗒滴嗒”向下滴水。陽光映在雪上,亮閃閃的。這陽光雖然還不是很溫暖,但曬在雪上,雪已開始融化了。小屋裏坐著三個小女孩:小玉、二丫和紅杏。她們仍覺得天是冷的,盡管春天已經來臨了。
“我們三個人,要到三下裏去了。”紅杏說。
“等我好了,我還去裝洋火。”二丫雖恨那個“監獄工房”,但是隻有那裏才管兩頓飯哪!她帶點憂傷地說:“就是小玉上郭家去了。”她問:“小玉,你上郭經理家去,她們叫你幹什麼呀?”
小玉說:“我也不知道,叫我明天到他們家去,我去看看,幹得了我就幹,幹不了,我就跑回來!”她像心事很重似地說:“也不知咱們那鬧長工錢、鬧減幹活時間的事兒怎麼樣了?”
紅杏說:“這幾天出的活兒更少,聽說郭經理可著急了。”
二丫問:“魏狗兒又打人了嗎?”她從病了以後,好幾天沒去上工了。
“沒再打。”紅杏說,“聽說郭碴子不讓他打入。”
“還都是七點才去上工嗎?”
“還那樣兒,大人什麼時候去,我們也什麼時候去。”
“他們說幹十盤給二兩糧食,給了嗎?”
“沒有,他們是騙人的。”
小玉說:“也不知怎麼的,幹慣了活兒,一下子不幹了,手閑得還不好受呢。”她因為要到郭家去,這兩天在家裏準備著,也沒上工廠。
“等到了郭家,你就閑不住了,還不知怎麼使喚你哪!”紅杏說。
“要不是馮大姐叫我去,我才不去呢!”小玉說,“我見了郭碴子老婆,就想往她身上吐唾沫!”
“你去了,說不定會享上福呢!”二丫說,“魏狗兒說她們那裏是個天堂。”
“天堂?”小玉搖搖頭,“有天堂,也不是咱過的,我是去受罪的。”
二丫說:“我那天趴在雪地裏,好像看見那個賣洋火的小女孩跟著她奶奶往天堂裏去,你們要是不把我弄回來,我也許真地到天堂裏去了呢!”
“唉!”小玉歎了口氣,“到什麼天堂裏呀,那準凍死了!”停了一會兒,她又說:“那個賣洋火的小女孩,也是凍死的。”
說到凍死,三個小女孩感到更冷了,她們感到屋外的寒氣直向屋裏吹。小玉想過去把柴門關緊,門卻被推開,馮大姐進到屋裏來。
“哈,紅杏也在這兒!”馮大姐跺著腳上的雪,向紅杏說,“好容易熬了個十五,你沒在家裏歇著?”
紅杏說:“趕廠裏歇工,我來看二丫的。”
“二丫,你怎麼樣了?”馮大姐說著,摸摸二丫的額頭。
“我好了。”二丫說,“已經不發燒了。”
馮大姐從口袋裏掏出一小包藥片,拿出兩片來讓二丫吃了,便在小床上邊坐下來。
小玉說:“剛才二丫說,那天晚上,要是不把她弄回來,她就上了天堂了。”
馮大姐笑笑:“天上沒有天堂。”她指著門外的天空說:“那上麵全是空氣。將來的天堂,是在人間,是當工廠掌握在工人們自己手裏的時候。”
小玉問:“工廠歸工人自己管,老板能願意嗎?”
馮大姐搖搖頭:“老板不願意。”
“人家不願意,那還不是白搭!”小玉失望地說,“你鬧,人家就把你開除,就像桂香姐似的。”
馮大姐點了點頭,像是考問三個小女孩:“你們說,他們憑什麼說開除就能把金桂香開除了呢?”
小玉說:“人家厲害呀,有警察在那鎮著,不服就把你抓起來。他們還說,再不服,就送你憲兵隊。”
“嗯!”馮大姐又點點頭,“要是把那些警察、那些當兵的都收拾了,他們當老板的還能不能再厲害呀?”
“可是誰能收拾那些警察、當兵的呢?”小玉疑惑地問著,“他們都有槍呀!”
“我們有槍,就要用槍收拾他們。”
“我們哪兒有槍呀?”
馮大姐放低了聲音:“有,我們有一支窮人自己的軍隊。”
“是?……”
“是共產黨領導的解放軍。”
“解……”三個小女孩互相看了看。
馮大姐走過去探頭向門外看了看,又把柴門關上,回過身來,小聲地向三個孩子說:“在濟南外邊不遠的地方就在打仗,那就是窮人的隊伍,就是解放軍。”
三個小女孩神秘地瞪著眼睛。
馮大姐說:“解放軍把國民黨軍隊消滅了,那些當官的也就全都倒了,大老板們也就沒人保護了,那些工廠就得回到工人自己的手裏。”
二丫問:“那得到什麼時候呀?”
馮大姐說:“快了,解放軍離這兒已經不遠了。”
料峭的春風把柴門推開,房簷下的冰錐兒還“滴嗒滴嗒”地滴落著水。雖說還有些寒意,三個小女孩聽了馮大姐的話之後,已不感到刺骨的寒冷了。
小玉說:“到了那時候,我還得回工廠。”
馮大姐說:“當然了,就是你現在到郭家去,也還是和我們在一起的嘛。”
第二天上午,郭家的一個女用人來到小玉家。她姓金,叫金嫂,是來領小玉的。小玉娘看著閨女提著一個小包跟人家走了,站在門口,默默地流著淚。
金嫂是個好脾氣的人,在路上她交待小玉:“到了他們家裏,要伶俐,隨喊隨應,隨喊隨到。”
“嗯。”
“郭太太愛幹淨,看見哪兒有個灰星兒,該擦的就擦,該掃的就掃。”
“嗯。”“郭太太愛靜,平時你手腳都要輕點兒,她早上睡覺沒起的時候,更不要弄出聲音來。”
“嗯。”
“郭太太脾氣不好,說一不二,什麼都得順著她,千萬別跟她頂嘴。”
“嗯。”
“別看她們那麼有錢,可摳哪,你吃飯的時候,可不要吃多了。”
“嗯。”
“郭太太喂了兩隻貓,一天要吃五頓食,一定要按時喂。”
“嗯。”
“他們家有兩個孩子,那個小的還好一點兒,大的可不是個東西哪,又打人又罵人,打你的時候,你不要還手,罵你的時候,你不要還口。”
“嗯。”
“你是個很聽話的孩子,到那裏準能幹好。”
小玉忽然站住了。
金嫂看看她:“你怎麼啦?”
“我不去了。”小玉站在那裏不動。
“哎呀,你剛才不是嗯、嗯地全答應了嗎?”金嫂顯出著急的樣子。
“我一樣也辦不到。”小玉說,“我不去了。”
“這怎麼能行呢?”金嫂拉住小玉的手,不讓小玉往回走,“這全是和你家大人說好的。”
小玉說:“那一些我全幹不了,去了我也要回來的。”
“唉,你這孩子,找個吃飯的地方也不容易呀,可別拗哇!”
正在這時,小玉娘從後邊過來了。原來小玉離開家的時候,閨女在前邊走著,娘不放心,又在後邊跟著,想暗中裏看著閨女進到郭家的大門兒。可是半路上見小玉不走了,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便走了過來。
“小玉,怎麼啦?”娘問著。
“我不去了,媽!”原來小玉離家時怕娘傷心,強忍著不讓自己流下淚來,這時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嘩”地流了出來。
娘心裏也不好受,雖說窮,可怎麼也不願意委屈閨女讓她去侍候人哪。可是她知道這是馮大姐和老煥的主意,這裏頭是有用意的,就向小玉說:“去吧,有金嫂照顧你,能幹得了。”
金嫂也說:“無非是端人家碗,服人家管,叫咋著就咋著唄。”
娘見小玉還不動。就又說:“去了,也不光是侍候人,要專為了去給人家當用人,也不叫你去了。”
小玉懂得娘的意思,擦了下臉上的淚,向娘說:“媽,你回去吧,我去。”
娘又第二次看著閨女的背影,又第二次流下淚來。
濟南是一個泉城,有名的就有七十二泉,還有更多的沒有名兒的泉水,日夜不停地在地下流淌著。小玉跟著金嫂順著泉水彙成的一條河走著。因為水是從地下冒出來的,盡管是冰雪天氣,那泉水還是冒著熱氣,“淙淙”地流動著。河岸上有些垂柳,都還沒發芽兒,可是那河底下的水草,因為水是暖的,它們都以碧綠的顏色,在水下擺動。小玉長年來,天不明就進工廠,天黑了才回到家,這外麵的景色,很長時間都沒見到了。她看著那清澈的流水,那碧綠的水草,覺得挺新鮮的,剛才那心中的委屈與憤懣,略略地消散了。
越過一座橋,順著河的另一邊走,地勢慢慢地高起來,在那個高坡上,就聳立著郭化雨的住宅。一條水泥鋪的便道直通到住宅的大門口,兩扇黑漆的大門關閉著。小玉快到大門口的時候,見兩扇大門忽然打開了,先是聽到“叮鈴鈴”人力車的腳鈴聲,然後看到郭經理坐著醬紫色的人力“包車”,飛快地出了大門,順著水泥便道直奔工廠的方向而去。小玉眨了眨眼,覺得身邊還留著那人力車帶起的風浪,可再看那人力車時,已經跑出水泥便道,拐進大街,沒有影兒了。小玉轉過臉來,剛要跟金嫂向大門走,那兩扇大門“哐當”一聲又關上了。金嫂拉了小玉一把:“從這旁邊便門走。”她推開大門旁邊的小窄門:“咱們出來進去,隻能走這個門。”小玉迷惘地看看金嫂,便跟她走進了院子。
小玉真地像走進“天堂”裏了,這院子是那樣的整潔,所有的積雪都掃除了,兩排整齊的冬青夾著一條用大方磚鋪的甬道,直通到一座樓前。金嫂指著那座樓說:“太太就住在那個樓上,我先領你去見見她。”小玉的心“咚咚”地跳著,跟著金嫂順著甬道走到樓下,推開兩重門,進到樓內。金嫂說:“你在下麵等著,我到樓上去稟報一聲。”說著便順著樓梯上了樓。小玉在樓下站著,覺得整個樓內都很靜。她看著屋子裏,到處都亮晶晶的,陽光從發亮的金屬窗欞裏射進來,照得桌子、椅子、茶壺、茶碗,全閃著光亮,連地上的地板也光亮光亮的。小玉想起那監牢一樣的包裝工房,那地獄一樣的製造工房,覺得真是兩個天地呀!她站了一大會兒,還不見金嫂下樓,覺得有點累,便在樓梯的最下一階上坐了下來。當她坐到樓梯上的時候,發覺樓梯上軟綿綿的,用手一摸,啊,鋪著毛毯哪!她想,這麼好的毯子放在腳下踩多可惜呀,又想起二丫家那透風的茅屋,那床上破爛的被子,覺得活在一個世上的人,可真是大不一樣啊!小玉呀,小玉!你心靈裏正孕育著一個東西:有朝一日,一定要消滅這種不平等!正當小玉這麼想著的時候,忽聽到樓上響著腳步,她站起來,見金嫂在樓梯上向她招手:“你來。”小玉提著小包,向樓上走,金嫂又下來兩步,把小玉手中的小包拿過,放在樓梯旁邊,替小玉理了理被風吹亂了的頭發,悄悄地說:“上去,要給太太鞠躬。”小玉似乎有點麻木,任憑金嫂領著向樓上走。
樓上更明亮,陽光透過許多寬大的玻璃,把乳黃色的房間照射得愈加堂皇。牆壁、門窗、窗簾、沙發、桌子上擺的用具,全是乳黃色的。小玉踏進房間,有些眼花繚亂,她看見乳黃色的沙發上斜坐著郭經理的太太。她頭發蓬鬆,穿一件乳黃色的寬大長袍(後來才知道叫睡衣),正端著一個乳黃色的杯子在喝牛奶。
“太太,她來了。”金嫂小聲地說。
小玉按照金嫂的囑咐,鞠了一躬。
“啊,叫什麼名字?”太太把奶杯放在小幾上,看著小玉。
“叫小玉。”小玉不知為什麼,回答的時候聲音有點打顫。
“多大了?”
“十二。”
“你爸爸叫陳老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