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資格,快出去!”郭化雨見金桂香站著不動,又發怒地說,“快出去!”

進來的四個人互相看了看,馮大姐說:“咱們都走吧!”四個人轉身就向外走。

郭化雨向魏寶林使了個眼色,魏寶林忙過去攔住四個人:“哎,別走,都別走,你們是來談判的嘛,談!談!談嘛!”他把四個人又全攔了回來。

郭化雨站起來,在屋裏走了兩步,帶著餘怒,向四個人說:“都坐吧!”

陳老煥說:“還是站著吧,我們身上都油脂麻花的,別把你那椅子坐髒了。”

金桂香不管那一套,大模大樣地往一把椅子上一坐,苗旺見金桂香坐下,也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郭化雨不高興地看了他們兩人一眼:“你們提什麼條件呀?”

苗旺從懷裏掏出一張紙往桌上一放:“全寫在這上邊啦。”

郭化雨拿過那張紙一看,上麵共寫了五條:

一,早七點上工,晚七點收工;

二,工錢按實糧增加二成;

三,不準隨便開除工人,廢除工廠對女工的三不要規定;

四,學徒工三年期滿,按時出師發工錢,廢除請客吃禮;

五,不許打罵工人。

郭化雨看了之後,把那張紙往桌上一丟,微微地笑了笑:“你們四個人,誰能做主呀?”

陳老煥說:“都是大夥選的,都能做主。”

“都能做主,也有個為首的呀!”

“她是!”苗旺指著大模大樣坐在那裏的金桂香。

“哼哼,她不是!”郭化雨不看金桂香,走到馮大姐麵前,“你是吧!”

“他們三個人沒推選我,”馮大姐平靜地說,“我們推選的是金桂香。”

郭化雨又冷笑笑,轉過身來,向金桂香說:“既然大家都信得過你,我也相信你。從今天起,你回廠,不開除了!”他又環視了四個人:“既然四位來了,我也不駁你們的麵子,你們提的五條,我接受四條。”

苗旺問:“哪一條不接受?”

郭化雨說:“第二條不能接受。”

陳老煥說:“要緊的還就是第二條,大夥兒減了兩個鍾頭的活兒,糧食不能比過去減了,這二成糧,也就是頂了那兩個鍾頭。”

“割我的肉,補你們的肉哇?”郭化雨把手一擺,“那不行!”

“不行,大夥兒可不幹活呀!”陳老煥冷冷地說。

“不幹活,我就關廠!如今兵荒馬亂的,我正不願操這個心呢!”郭化雨煩躁地走起來,可他又怕失掉了尊嚴,忙把聲音放得緩和一些,“我還不是為你們千把號人著想嗎?關了廠,你們上哪兒吃飯去?”

馮大姐走到窗前,把窗子打開,一陣陣口號聲傳到屋裏來。

“這是幹什麼?”郭化雨走到窗前。

馮大姐指著外麵街上的遊行隊伍:“這是學生們在遊行,反饑餓,反內戰!”

郭化雨向遠處街上望著,用眼角偷偷地看著馮大姐。

馮大姐:“你大概不願意把一千多號人,也趕到這個隊伍裏去吧!”

郭化雨把窗子關上:“學生是學生,工人是工人!”

“沒有飯吃的人,會走到一塊去的。”馮大姐看著心底慌亂的郭化雨。

郭化雨轉過身來,直瞪著馮大姐:“誰要鼓動工人跟學生一起搗亂,濟南府可有他要去的地方!”

“誰欠下債,誰可一定要還!”馮大姐也直視著郭化雨。

正在這時,院子裏傳來“喀啦,喀啦”的馬靴聲,忽然門一開,警察局長陸崑出現在眾人麵前。

坐在樓梯上的小玉,心驟然緊張起來,可是又不敢出聲,便把上下牙齒緊緊咬住。

陸崑進到屋裏,向所有的人都掃了一眼,然後指著金桂香等四個人:“你們是幹什麼的?”

苗旺說:“是來談判的。”

“混蛋!”陸崑噴著吐沫星子,“你們有什麼資格來談判,都給我滾!”

陳老煥說:“不是我們要來的,是經理通知工房裏,讓大家選了代表來的。”

真是跳著鼻子上臉了!”陸崑揮著手,“都快回去,好好幹活兒,誰不好生幹,我把他抓起來,就說他擾亂民心,私通八路!”

馮大姐向郭化雨說:“這樣,我們就走了。”

可能是剛才馮大姐的幾句話在郭化雨心中起了作用,他緩和地說:“這麼吧,你們四位先回去,先讓大家好好幹活,別的事好商量,好商量,你們等著信吧。”

馮大姐第一個向外走,其餘三個人都跟了出去。

小玉鬆了一口氣,不知還要不要繼續留在這兒,剛站起身來,就見陸潔真“呼”地一聲從樓上衝到樓下,她指著郭化雨問:“為什麼不抓人?”

郭化雨搖搖頭:“不能抓,不能抓……”

“不抓人,你叫我來幹什麼?”陸崑拍著桌子。

“這個事,複雜……”郭化雨低著頭,像在想著什麼。

“方局長那邊我可是打了招呼了。”陸崑說,“人家很願意幫忙。”

郭化雨說:“先代我謝謝。”

陸崑說:“謝什麼!他說他也有事求你。”

“求我?”郭化雨一愣。

陸崑說:“他把這個月的官餉全買了糧食囤起來了,想向你周轉一下,替他把這個月的月餉開一開,下個月再還你。”

“什麼?”郭化雨大睜著眼,“我替他開一個月的餉!多少人的?”

陸崑說:“也就是幾百人。”

郭化雨連忙搖著手:“大哥,我廠裏的事,我自己了啦,就不麻煩你們啦!”

陸崑說:“你們廠裏已經用過警察局的人了。”

“大哥,這個事,你替我周轉周轉。”郭化雨說,“錢,我是一個也沒有!”

陸岜說:“不能白用人吧!”

“當然了,對於你和方局長,我是有酬勞的。”郭化雨從衣袋裏掏出一個皮夾,從中取出兩張支票,“大哥,這一張是你的,這一張是方局長的。”

陸崑看看支票上的數字:“這比幾百人的餉錢,可差得太多了!”

郭化雨擦擦頭上的汗:“大哥,有情我以後再補,發餉的事,請方局長另想辦法吧!”

“唉!”陸岜歎了口氣,“我可不能用你的錢。”他把兩張支票疊在一起:“這兩張,全送給方局長吧!”他站了起來:“我走了!”說著把支票向上衣口袋一掖:“什麼時候用得著,你打個招呼就行!”他向著呆呆站在一邊的妹妹點點頭,踩著“喀啦,喀啦”響的大皮靴走出去了。

“呸!”陸潔真狠狠地吐了口吐沫,“想趁火打劫呀!”

“嗨!”郭化雨往椅子上一躺,“真能敲竹杠!要我給他開幾百人的餉!真能敲竹杠!”他向左邊的門裏喊:“寶林!”

魏寶林走過來。

郭化雨說:“馬上寫一張布告貼到廠裏去,工人提的五個條件,我全部接受!”

“五個條件全接受?”魏寶林十分意外,“幹活時間縮短了,工錢照長?”

“對,我郭化雨和工人站在一起了!出布告,全部接受五個條件!”郭化雨揮著手,“快,把布告貼出去!”

魏寶林不知所措,答應著,走了出去。

陸潔真氣呼呼地望著郭化雨:“你就這麼栽給工人了?”

“不栽怎麼辦?”他推開窗子,指著遠處尚在遊行的學生隊伍,“你看見了嗎?要是把工人也推到那反饑餓隊伍裏去,我就是把工廠都貼上,怕也收拾不了!”他回過身來,看著尚在生氣的太太,又說:“發幾百名警察的一個月薪餉,夠我給工人長三年的工錢!我給工人長工錢,工人給我多幹活,我替他警察局長發餉,他能給我個屁!”

陸潔真說:“這麼一來,你原來想的那一套辦法,可就全落空了。”

“不,不會的!”郭化雨說,“我從來不做蝕本的買賣,不過要改變一個方式罷了!那個小玉還在樓梯那兒嗎?”

“哎呀!”陸潔真感到有點疏忽,向樓上喊,“小玉!小玉!”

小玉雖然還在樓梯口,可是不敢馬上答應。

“小玉!”

小玉聽見有腳步聲奔向樓梯,她才答應著,像是從遠處過來似地向樓下跑。

“經理叫你有事!”陸潔真說罷,昂著臉上樓了。

小玉站在那裏,看著郭化雨。

郭化雨說:“小玉呀,現在咱們是一家人了。”

小玉沒有回答。

“剛才廠裏來的四個人,你全認識吧?”

“全認識。”

“那個姓馮的,常到你家去吧?”

小玉搖搖頭:“不常去。”

“你不要撒謊。”郭化雨臉上還是帶著笑容,“你和她在一個案子上裝洋火,都給你說過些什麼呀?”

小玉想了一下說:“沒說什麼,工房裏幹活不讓說話。”

“啊!”郭化雨倒背著手,走了起來,“那天,她到王青山家去幹什麼?”

小玉說:“不知道。”

“你怎麼能不知道呢?”郭化雨兩隻眼睛直盯著小玉的眼睛,“那天你也在。”

小玉身上出汗了,她想起了魏狗兒和焦新運那天去二丫家的事。可是她知道,馮大姐的事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向人說的,於是她默默地把頭低下。

“你是什麼都知道的。”郭化雨走過來撫著小玉的頭,“你要跟我說實話。”

小玉不說話,盡管郭經理的手輕輕地撫在她的頭上,她覺得像一塊大石頭壓在上麵。

“她是一個好人。”小玉聽到頭頂上郭化雨的聲音,“幹活也好,人緣也好,常常給你們辦事。”小玉的頭被按著向上仰起,她看見了郭化雨的眼睛,看見了郭化雨露出一口白牙的嘴在動:“她領著一些人,在你家開過會吧?”

小玉不說話,隻是搖頭,四隻眼睛相對著。

郭化雨在小玉的眼睛裏看見了恐懼,在她緊閉的嘴巴上也看到了堅定。他突然把手鬆開,在屋子裏踱了兩步,然後又弓著腰麵對著小玉:“你趕緊去告訴那個姓馮的,叫她快點躲起來,警察局要抓她!”

小玉身上立刻起了寒栗,真想跑出去報信,可是她沒跑,因為她不相信眼前弓著腰的郭經理。她想:我一跑去,不就證明我和馮大姐是一起的了嗎!

“快去吧!”郭化雨催促著。

小玉搖搖頭,站在那裏不動。

小玉呀,你也把眼睛瞪起來看著郭化雨的眼睛,你看看在那後麵藏著多少陰謀詭計!你知道嗎?他已經猜出馮敏是你們領頭的了,郭化雨想通過你探清馮敏的活動,再拿你作證把馮敏抓起來。可是他怕公開抓馮敏,欠下債將來要還,於是要你去送信,把馮敏轟走,然後他暗中下毒手。十二歲的小玉,還想不到這麼許多,但有一條她是堅信的:不能聽郭化雨的話!

郭化雨見小玉站著不動,便笑眯眯地從衣袋裏掏出兩張鈔票遞到小玉臉前:“好小玉,你到我家來,就算是我家的孩子了,要聽我的話。”他拉起小玉。的手:“這錢給你!”

就在這時,忽聽到樓梯“咚咚”亂響,郭強強連竄帶跳飛下樓來,一把從郭化雨手中搶去那兩張鈔票:“不能給她!給我!”

郭化雨看著兒子這突然行動,開始想發怒,可是忽然又笑開了。不知為什麼,小玉也笑了。她想:我掉在狼窩裏了,兩隻老狼,養了一隻小狼羔子!他們像狼一樣狠,怎麼能生出好心來救馮大姐呢?不,我不聽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