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適是盛唐邊塞詩派的代表詩人,他以自己親曆邊塞的切身體會,以政治家的眼光分析邊防問題,深刻揭示唐代邊防政策的弊病,他的《燕歌行》一詩,就以政論的筆調表達了他對邊塞戰爭的理性思考與分析:“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身當恩遇恒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詩歌讚頌守邊士卒的獻身精神,同情他們久戍邊塞、忍受與親人長期分離的痛苦,大膽揭露軍中的苦樂不均、邊將的驕奢淫逸和朝廷的用將不當。這首詩歌雖然是反映邊塞戰爭的,但其重點並不在於揭示民族矛盾,而是深刻剖析造成戰爭失敗的根源,將諷刺的矛頭指向最高統治者。在唐代其他詩人的筆下也有不少有關戰爭的哲理之思:“古人薄軍旅,千載謹邊關。”(王勃《隴西行十首》其九)“肅穆廟堂上,深沉節製雄。”(高適《李雲南征蠻詩》)“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苟能製侵陵,豈在多殺傷。”(杜甫《前出塞九首》之六)“幾時拓土成王道,從古窮兵是禍胎。”(李商隱《漢南書事》)這些高度概括的詩句,充分反映出唐代詩人思慮精深的戰爭思考和強烈的批判精神。
“萬姓厭幹戈,三邊尚未和。”(劉商《行營即事》)生逢內憂外患時代的中唐文人襟懷難展,偃蹇困頓,麵對國勢衰頹、烽火不息、飄搖動蕩的時局,他們比初、盛唐的文人更多地感受到了滄桑之變,炎涼之苦,他們密切關注社會現實,關注邊疆的烽火硝煙,然而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勃發盛唐文人立功邊塞的那份熱情,雖然中唐也有不少文人士子湧向方鎮幕府,但那更多的是一種無奈的選擇。正如韓愈在《與鳳翔邢尚書書》中所言:“布衣之士,身居窮約,不借勢於王公大人則無以成其誌。”多患的時代,敵強我弱的形勢,使許多詩人在親曆邊塞之後,更現實地把筆觸轉向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上,轉向戍邊將士的痛苦和對邊將腐敗、朝廷昏庸的譴責上,這些邊塞詩或曲或直,或自身或他人,具有一種特殊的批判精神。“白首南朝女,愁聽異域歌。收兵頡利國,飲馬胡蘆河。毳布腥膻久,穹廬歲月多。雕巢城上宿,吹笛淚滂沱。”(皇甫冉《怨回紇歌》其一)這首反映唐與回紇矛盾的邊塞詩,借被虜婦女的愁苦傾訴,譴責了朝廷的腐朽無能。晚唐的邊疆烽火連綿,征戰不休,人們越來越厭倦戰爭,詩人的反戰呼聲也越來越高:“秦築長城比鐵牢,蕃戎不敢過臨洮。雖然萬裏連雲際,爭及堯階三尺高。”(汪遵《長城》)詩人以史為詠,在曆史的對比中,表明自己的反戰態度:當年秦始皇雖然築起了堅不可摧的萬裏長城,但最終難免亡國之禍,他根本無法與堯帝在三尺高台上迎來的太平盛世相比。詩歌借助史事否定了唐代帝王的窮兵尚武,肯定了以道德仁義治天下的主張。而有如此理性思考的詩人,在唐代還有不少,他們或由“千萬人行無一回”的血腥事實,直斥朝廷的開邊黷武:“君不聞開元宰相宋開府,不賞邊功防黷武。又不聞天寶宰相楊國忠,欲求恩幸立邊功”(白居易《新豐折臂翁》);或從邊卒的遭遇出發,揭露統治者“休明時”的謊言:“城上畫角哀,即知兵心苦。試問左右人,無言淚如雨。何意休明時,終年事鼙鼓”(戎昱《塞下曲》);或以戰爭中幸存者的哀傷,反映百姓為戰爭付出的慘重代價:“少年隨將討河湟,頭白時清返故鄉。十萬漢軍零落盡,獨吹邊曲向殘陽”(張喬《河湟舊卒》);或由士兵與家人所蒙受的巨大痛苦來展現戰爭的罪惡:“夜戰桑幹北,秦兵半不歸。朝來有鄉信,猶自寄征衣”(許渾《塞下》);或描繪戰後骷髏遍野、日暮灰飛的陰森淒慘的景象,表達人們對戰爭的詛咒:“北海陰風動地來,明君祠上望龍堆。髑髏皆是長城卒,日暮沙場飛作灰。”(常建《塞下曲四首》其二)這些極富理性色彩的詩歌,紛紛從人性的角度出發,否定了以鮮血生命和巨大犧牲為代價而發動的黷武戰爭,顯現出唐代詩人成熟而理智的批判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