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麵已經不再平靜了，它那活動的脊背拱起來，在河底下蜿蜒蠕動，使人想起《風羽飛馬》裏的那條鯨魚。流動的河水不時從鱗片似的浮冰下濺潑出來，人們被混濁冰涼的水，貪婪地舔著雙足。
大家像是走在橫跨深望的獨木橋上。想象萬丈深淵，想象身體墜落時的感覺，想象埋在河底的樣子，想象溺死的人粘滑的頭顱、浮腫的麵頰、發漲的手指、泡軟的皮膚……
莫克·布德林是第一個掉進冰裏去的。他走在莫爾德瓦人的前麵，像往常一樣沉默不語，幾乎沒有這個人在場似的。他走著，顯得比誰都沉靜。突然，像有人揪住他的腳一般，猛地一拉，他不見了。隻有他的頭，和一雙緊抓著木板的手露出在冰上。
“幫幫他！”奧西普高喊著，“別都擁過去，一兩個人幫幫就行了！”
莫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對莫爾德瓦人和我說：“你們走開點，小夥子……我自己來……不要緊……”
他爬到冰上來，一邊把身上的水珠抖掉，一麵說：“好家夥！看起來，真得小心點，不然，的的確確會淹死的……”
此刻，他的牙齒上下打著冷顫，用肥大的舌頭舔著濕透的兩撇胡子，非常像一條溫順的大狗。
我猛然想起，一個月以前，斧子整個兒砍下了他左手大拇指的一節，——他舉著被砍下來的、指甲發藍的慘白指頭，用不可思議的幽暗目光仔細地打量著，抱歉似地輕輕說道：“這個小怪物，我已經不知道把它傷了多少次……它本來已經脫節，不大好使……現在隻有將它埋掉了……”
他仔細地將砍下來的指頭裹在刨花裏，放進衣兜，這才去包紮受傷的手。
博耶夫在他之後也洗了個澡。好像是他自己紮進冰裏去的，但是，他隨即發瘋似地喊叫起來：“啊！老爺兒們，我沉下去了，快死了，兄弟們，救救我……”
他被這次遭遇嚇得渾身抽搐，花了很多力氣才將他拉出來。莫爾德瓦人在他身邊忙乎著，連頭沒入水中，也差點被淹死。
“差點兒到魔鬼那裏做晚禱去了。”他爬到冰上，不好意思地微笑著說。現在，他顯得更瘦小，顴骨也更高了。
過了沒多久，博耶夫又掉了下去，並發出尖叫聲。
“不要叫，亞什卡你是屬山羊的不成？”奧西普一麵嚷著，一麵用水準儀威脅他，“幹嗎嚇唬人？我真想給你一下！夥計們，解開腰帶，把兜裏的東西扔掉，這樣會靈便些……”
每走十步，都會出現猙獰的大嘴，發出嘎嘎的響聲，噴出混濁的唾沫，用發藍的鋒利牙齒，咬住人們的雙足：大河似乎想要像蛇吃蛤蟆一般，將人們吞進肚裏去。濕透了的鞋子和衣服，阻礙著跳躍，把你一個勁地往下拉。大家都像被野獸舔了似的，渾身黏滑，舉止笨拙，沉默無語，緩慢地恭順地挪動著沉重的腳步。
奧西普仿佛對冰上的裂縫早就心中有數，他雖然也像大家一樣，全身濕透，卻能似兔子一般從這塊冰上跳到那塊冰上。每跳到另一塊冰上時，他總是稍作停留，一麵仔細地觀察，一麵大聲喊道：“喂，你們瞧，應當這樣走！”
他好像在和大河捉迷藏，個兒雖說小，卻懂得怎樣去捉弄它、閃開它，躲過陷井，簡直就像是他代替了大河掌管著冰塊，讓那些又大又結實的冰塊流到我們腳下。
“喂，上帝的孩子們，別泄氣！”
“奧西普大叔真棒！”莫爾德瓦人輕聲地讚歎著，“真是一條好漢！……的確是一條好漢……”
離河岸越近，冰塊變得越小、越碎，人們掉在水裏的次數也就越加增多了。城市幾乎已經整個兒從身旁漂過去了，我們很快就會被帶進伏爾加河。那裏，冰還沒有移動，我們會被吸進去的。
“我們說不定會被淹死的。”莫爾德瓦人低語著，朝左邊望了望淡藍色的暮靄。
忽然間，就像上天憐憫我們似的，一大塊浮冰一頭向河邊撞去，它碎裂著，發出哢嚓哢嚓的響聲，撞到岸上，終於止住不動了。
“快跑呀！”奧西普拚命地喊叫起來，“使勁兒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