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也不……”
“隻許一個人說了算,別人興許比他聰明千倍……”
“我們哪能靠動腦筋過活?我們靠耳朵,靠聽話活著……”
短皮襖的下擺被奧西普掖在腰帶裏,他那穿著灰色軍服呢褲子的兩條腿,就像彈簧似的,邁起步來既輕鬆,又靈快。他走路的樣子,就像總有一個隻有他才能看到的人,在他前麵,阻止他走直路,抄近路。而奧西普與他鬥爭著,企圖繞開他溜過去,他忽兒左,忽兒右,有時,又急轉向後,在冰上畫出環形和半弧形,一直像在跳舞,他唱歌似的不住聲地喊著,這聲音優美地與鍾聲交彙在一起,使人聽起來非常舒服……
在我們就要走到一塊約四百俄丈長的大冰塊中部時,上遊瞬間響起了不祥的簇簇聲。我腳下的一塊冰漂動起來,我晃了一下,沒有站穩,摔得跪了下去,使我大吃一驚。當我往上遊看時,我的咽喉立即被一種恐懼感卡住了。嚇得我目瞪口呆,眼前一片漆黑,兩眼發黑。鐵青色的冰層活動起來,拱起了脊背,平滑的冰麵上冒出了許多尖角,奇異的碎裂聲,在空中震響,就像有人邁著沉重的腳步,在打碎的玻璃上行走。
河水在我身邊流淌,發出輕輕地嘩嘩聲;樹木像複活了似的,東搖西擺,尖聲嘶叫;大家呼喊著,圍成一堆。在這一片沉重和可怕的混亂聲中,加雜著奧西普洪鍾般的聲音:“散開……散開來——保持距離,上帝的孩子們!河神娘娘來啦,來-啦-!要快樂點兒,夥計們?瞧啊,來-啦-!”
他像遭到黃蜂襲擊似地跳躍著,手握那根一俄丈長的水準儀,恰似用長矛在自己周圍左刺右紮,跟誰廝殺。城市顫栗著,自身旁漂過。我腳下的冰有如咬牙切齒般的咯咯作響,裂成碎片,水湧到我的腳上,我跳起來,懵懵懂懂地向奧西普撲去。
“往哪兒闖?”他揮動著水準儀,吼道,“站住,鬼東西!”
他簡直已經不像奧西普了,——麵孔變得出奇的年輕了,他身上我所熟悉的一切都消失不見了。蔚藍的雙眼變成了灰色的,個頭也好像長高了半俄尺。他挺直的身軀,像一根新鐵釘,結結實實地把雙腳緊釘在冰上。他揚起頭,張大嘴,呼喊著:“不要慌亂,不許紮堆,不然,我砸碎你們的腦袋!”
他又衝著我揮動著水準儀:
“你往哪兒闖?”
“我們會淹死的。”我輕聲地說。
“滾你的!住嘴……”
然而,他打量了一下我之後,隨即又壓低聲音,更溫和地補充道:“傻瓜才會淹死,你會闖出去的……你爬得出去!”
隨後,他貓著腰,仰起頭,又扯開嗓門喊起來,說了一些振奮人心的話語。
冰層嗶嗶剝剝、嘎吱嘎吱地響著,不慌不忙地斷裂著,慢慢地把我們從城邊送過去。大地裏像有一種蘇醒過來的巨大力量,在把河岸伸長:我們身後的那一部分河岸,一動不動,而我們麵對著的那一部分,卻在悄悄地逆流而上,快要把整個大地撕裂開來了。
這種恐怖的、緩慢的運動,使人有一種與大地相互聯係的感覺:一切都在離開你,胸中悶得發痛,雙足軟弱無力。幾朵紅雲在天上隱隱浮動,冰層的裂口在它們的映照下,也變得紅彤彤的,就像正在鼓足勁兒,要趕過來把我吞掉似的。整個大地都已複蘇,在迎接著春天的誕生。大地舒展著身軀,高挺起毛茸茸濕漉漉的胸脯,把骨骼伸得嘎嘎作響,在大地的強壯肌體裏,河流就像一根根血管,充滿了濃濃的、沸騰著的鮮血。
人在大自然的千變萬化麵前,顯得多麼地渺小,使我感到很委屈,一種令人煩惱的想法在我心裏滋生、燃燒。我想喝止住沉著而自信的變化,想威風凜凜地命令山崗、河岸:“停住,等我走上來再說!……”
低沉的銅鍾在憂鬱地歎息,可是,我卻不能忘記,再過一個晚上,一個白晝,入夜之後,它們會歡快地轟鳴,告示著複活節的來臨。
要是聽見這鍾聲時還活著該多好!……
……在我的眼裏晃動著七個幽暗的身影,在冰上跳躍著。他們就像在空中劃槳,用力揮動著木板,而在他們前麵,一個像奇跡創造者尼古拉模樣的小老頭,泥鰍似的溜來溜去,他那威嚴的聲音不停地震響:“小心!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