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爾基文集43(3 / 3)

米舒克·佳特洛夫,一個黃發、兔唇、膀大腰圓、舉止笨重的青年,試著唱了起來。

她清晨來到他身旁,

他頭天晚上命已喪……

“喂,你這個婊子養的,”老兵朝他喊道,“你難道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博耶夫也生氣了,他用拳頭威脅著佳特洛夫,喊叫著:“狗——狗東西!”

“我們那裏的人生長在森林裏,壽命很長,很有勁。”奧西普對布德林說,他正騎坐在三棱墩的頂部,眯著一隻眼給坡麵調線。“把木料那頭往左邊放出一俄寸,——對了!……如果說實話,就是野蠻人!有一次,一位主教大人到他們那裏去,他們圍住他,跪著哭訴:請對狼念幾句咒語吧,聖明的大主教,我們被狼害慘了!主教嗬叱著他們:‘咳,你們是不是東正教的基督徒,啊?’他說,‘你們將被提交法庭,嚴加審判!’他大為光火,甚至往他們臉上啐唾沫。他是個老頭兒,本性慈善,眼窩裏總是汪著淚水……”

在一排三棱墩的下方約摸二十俄丈遠的地方,水手和苦力們正在敲碎駁船周圍的冰,冰鑹子嗖嗖地叩擊著,杵裂了河麵上發脆的灰色冰層,鉤竿的細長竿柄,在空中搖曳著,把墮落下來的冰塊推入水下。水濺了出來,溪流的絮語從沙岸上傳了來。我們這裏,發出了刨子的沙沙聲,鋸子的吱吱聲,以及斧子把螞蝗釘釘入刨平的黃木時發出的敲擊聲;從遠處傳來變得柔和了的鍾聲也融入這一切聲響。仿佛這灰色的日子要用自己的勞作,作為對春神的頌歌,召喚她降臨這已經開始解凍、但仍然光禿貧瘠的大地……

有人用傷風似的嗓音大喊:

“把德國人叫回來!人手不夠……”

岸上回答說:

“他在哪兒?”

“在酒店裏,看看去……”

潮濕的空氣裏聲音在沉重地浮遊著,在寬闊的河麵上淒涼地飄散著。

活兒幹得很匆忙、很緊張,卻不是很理想,馬馬虎虎的。大家都想進城,洗個澡,上教堂。薩紹克·佳特洛夫尤其顯得不安。他有一頭像在堿水裏煮過似的黃發,跟他哥哥一樣,不過,他的頭發是卷曲的。他體形勻稱,行動靈活。薩紹克不時地向上遊張望,輕聲地對哥哥說:

“聽,像不像迸裂聲?”

冰“走動”的消息在昨晚就有了,水上警察從昨天早晨就已經不放車馬踏上河麵。稀疏的行人,像串珠子似的沿著一行行的跳板滾來滾去,可以聽見木板彎曲下去拍擊水麵時發出的那種有風韻的響聲。

“裂得嗶剝直響!”米舒克說,眨動著白色的睫毛。

奧西普手搭涼棚,一麵朝河上眺望,一麵打斷了他的話:

“你的腦袋裏是刨花在裂得嗶剝直響!快幹活,聽見了嗎?你這巫婆養的!監工先生,——催催他們呀!幹嗎老是紮在書本裏?”

還要兩個多小時活才能幹完。三棱墩迎向水流的兩個棱麵,已經整個兒用黃色的木板包好,僅剩下厚厚的鐵“腰帶”還沒有箍上。博耶夫和薩尼亞溫正在為“腰帶”剔槽,可是剔得不合適,窄了,“腰帶”嵌不進木頭裏去。

“你這瞎了眼的莫爾德瓦人,”奧西普叫嚷著,用手拍打著帽子,“這叫什麼活兒呀?”

突然,不知從河岸上的哪個地方,冒出個欣喜的喊聲來:

“來-啦-……喔-唷-唷-隋-!”

於是,就像應和這喊聲,河上傳來了緩緩的簇簇聲、細微的脆裂聲。鬆枝標杆像爪子似地抖動,好像要在空中抓取什麼似的。水手和苦力們也揮動著鉤竿,吵吵嚷嚷地沿著繩梯爬到駁船上去。這真奇怪,河麵上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許多人,他們就像是從冰底下鑽出來的,此時,他們就像一群被槍聲驚起的寒鴉,或前或後地跳著、跑著,在搶運木板和竹竿,剛放下這一捆,又跑去抓另一捆。

“收拾家夥!”奧西普叫著,“快,把隨身的東西也……上岸去!”

“這才是基督複活節哩!”薩紹克哀歎著。

河似乎紋絲不動,而城市卻戰栗了一把,晃動起來,隨同著它腳下的山,靜靜地向上遊飄去。我們身前十俄丈遠處的灰色沙坡,也蠕動起來,離開我們,逆流而上。

“快跑!”奧西普喊著,推了我一下,“幹嗎張著嘴?”

十分危險的感覺一陣陣襲來,腳下的冰在破裂滑走,心也隨即咚咚地跳了起來,急忙朝岸邊的沙灘跑去。沙灘上被隆冬暴風雪摧殘得枝條光禿的柳叢豎立在那裏。博耶夫、老兵、布德林和佳特洛夫兄弟,已經躺倒在那裏。莫爾德瓦人和我並排跑著,氣急敗壞地咒罵著,奧西普在後麵邁著大步。嗬叱道:“別吼,小百姓……”

“到底怎麼辦啊,奧西普大叔……”

“還和原來一樣。”

“我們要在這裏待上一兩個晝夜的……”

“那你就坐著等好了。”

“那麼,過節呢?”

“這年頭,沒有你,人家也會過節的……”

老兵抽著煙鬥,坐在沙灘上,嘶啞著嗓子說:

“你們害怕了吧……離岸才三五俄丈,你們卻拚命跑……”

“你是頭一個跑的。”莫克道。

但老兵繼續說:

“你們害怕什麼?基督老爹也會死的……”

“或許,他死後還會複活吧。”莫爾德瓦人抱怨地嘟噥著。博耶夫卻衝著他大聲喊叫起來:

“住嘴,你這小狗!你不配議論這種事。複活!今天是禮拜五,還不是複活節!”

恐懼籠罩著大家,三月的太陽,照在冰層上,發出亮光,在那裏諷刺我們。

“鼓起來了……不過,這不會久的……”

“我們被截住了,過不了節啦。”薩紹克憂鬱地說。

莫爾德瓦人顴骨凸出、沒有胡須的黑臉,就像一個沒有洗幹淨的土豆,他生氣地皺著眉頭,不停地眨巴眼睛,埋怨說:

“坐在這裏……一沒麵包,二沒錢……人家多快活,可我們呢,……為了貪圖點工錢,跟狗一樣……”

奧西普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河麵,一麵像在考慮什麼別的事情,一麵像在夢裏似地說:

“這絕不是貪心,而是需要!修三棱墩為是為保護駁船不受流冰的破壞,就是這麼回事。流冰橫衝直撞,它會衝擊到貨船上去——財產就完蛋了。”

“管它呢……這財產是我們的不成?”

“傻瓜真沒得可說。”

“早點修完就好了……”老兵扮了一個嚇人的鬼臉,喊道:

“嗤,你這個莫爾德瓦人!”

“鼓起來了,”奧西普重複說,“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