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往賬本上登記取料數目時,奧西普就不緊不慢地俯身過來,問道:“描好了嗎?喂,給我看看……”
他眯縫著眼,看著賬目,含糊地說:“寫得倒還清秀工整……”
他隻認識印刷體,他寫的字,也是用教會章程裏的印刷體字母,通常用的手寫體他看不懂。
“這個,像個洗衣盆一樣的,是個什麼字?”
“財產。”
“財產啊!看,這裏還有個活套兒……這一行寫的又是什麼?”
“一俄寸厚、九俄尺長木板,五塊。”
“六塊。”
“五塊。”
“怎麼是五塊?那不是,老兵把一塊弄成了兩塊……”
“他這是瞎費勁,沒有必要……”
“怎麼沒有必要?他把那一半送到酒店去了……”
他那雙藍得像矢車菊一般的眼睛,像沒事一樣地看看我的臉,目光中閃動著歡快、愉悅的嘲笑;他手指上玩弄著卷曲成小圈的一絡胡須厚顏無恥地說道:“畫上六塊,真是的!你瞧瞧,你這個杜鵑蛋,又濕、又冷,活又很重,人們也該開開心。酒這玩意兒,不是能暖心嗎?你呀,別盯得太嚴了,太苛刻是討不了上帝的歡心的……”
他說得既合乎情理,態度又好,把我也弄糊塗了,一聲不吭地將數字改了,指給他看。
“好,這就對了!這個數目字漂亮多了,真像個胖肚皮、好心眼兒的老板娘坐在那裏……”
我看見,他洋洋自得地向木匠們講述著他的勝利,我知道,因為我的讓步,他們都瞧不起我。我這個十五歲的人,委屈得心裏暗自流淚。鬱悶、晦暗的念頭,在我腦際縈繞:
“這一切真是太奇怪,太愚蠢了。為什麼他就相信我不會把6再改成5,並且向包工頭報告,說他們拿木板換酒喝了?”
有一回,他們偷了兩磅五俄寸長的椽釘,外加一些螞蝗釘。
“聽著,”我警告奧西普說,“我要把這個記上!”
“記上吧,”奧西普抖了抖灰白的眉毛,表示同意,“這實在太放肆了!記上,把他們記上,這幫小崽子們……”
然後,他向夥計們喊道:“喂,懶蟲們,椽釘和螞蝗釘給我們記罰款啦!……”
老兵陰冷地問:“為什麼?”
“犯了過失,就這麼回事。”奧西普平靜地解釋說。
木匠們紛紛埋怨,斜著眼瞅我。我也懶得再去記什麼罰款了,如果我真做得出來,就不會那麼難受了。
“我要離開包工頭,”我對奧西普說,“讓你們都見鬼去吧!跟你們混在一起,會變成小偷的。”
奧西普想了一會兒,並順了順胡須,和我並肩坐下,輕輕地說:“這樣做——對!”
“什麼?”
“應該離開,你根本就不算個工長和管事。要變成一條狗才能做這種事情,一心一意地維護主子的利益……你啊,還太嫩,有些事不知該如何處理,乳臭未幹。如果向瓦西裏·謝爾蓋伊奇報告你縱容我們的事,他會立刻照著你的脖子狠狠地來一下,肯定是這樣!因為你沒有為他往裏撈,你明白嗎?”
他卷好一支煙,遞給我。
“抽一支吧,頭腦會輕鬆點。如果你這個拿筆杆子的人沒有一種好打不平、打打鬧鬧的性格,那我就勸你:當修士去吧!噢,你的心靈還沒有磨平,說不定,就是對修道院長你也不會讓步。有了這種性格,連打牌都不行!修士嘛,好比是寒鴉,啄的誰家的東西,它不知道,事情的緣由,跟它也沒關係,它吃的是‘籽兒’,而不是‘根兒’。這些都是我的心裏話。照我看,你是看不慣我們幹這種事的,你是下在別家窩裏的杜鵑蛋……”
他把帽子摘下,——每次在他想說什麼特別重要的話時,他總是這樣做的,——望著陰沉的天空,大聲地、誠懇地說:“在上帝麵前,我們要做的事情算是一種偷竊,他是不會拯救我們的……”
“這很對。”莫克·布德林像一支黑管似的附和道。
我對這位長著卷曲的銀發、眼睛明朗而心靈陰鬱的奧西普產生好感就是從那一刻起的,我們之間產生了一種類似於友誼的感情,然而,我發現,他有點不好意思對我好。有別人在場,他不看我,眨巴著眼睛,轉來轉去。他歪斜地撇著嘴唇,當他對我說下麵這番話時,顯得又虛偽又難看。
“喂,兩眼盯緊點,不要白吃飯,你看那邊——老兵又在撈釘子了,可真能撈……”
可是,當我們單獨相處時,他說起話來和藹可親,又經常教我一些有益的東西。那雙放射著淡藍色光輝的明亮的眼睛直視著我的雙眼,目光裏閃爍著機智的微笑。我認真傾聽著他的話,雖然他有時說的有點古怪,但都是些真誠的大實話。
“應當做一個好人。”我有一次說。
“啊——當然!”他同意了,但隨即又冷笑一聲,垂下眼瞼,輕輕地說:“不過,該怎麼去理解‘好人’呢?我是這樣想的:人嘛,如果得不到好處,什麼好心正直,他們才不在乎呢。不,你還是照顧照顧他們吧,你要使他們得到溫存、安慰,要使所有心靈都得到撫愛……說不定哪一天,這會使你交上好運的!當然,做個好人,對著鏡子欣賞自己的臉蛋,這毫無爭議是很愜意的事……不過,我看無論你是小偷還是聖人,對人們都是一樣的,隻要你對他誠摯些、善良些……這就是大家需要的!”
各種人我都非常留意地觀察過,我心想,每一個人都應當引導我,而且也正在引導我認識這令人屈辱的迷惑的生活。有一個令我不安的問題,長時間得不到答案:
“人的心靈究竟是什麼?”
我認為,某些人的心靈偏執狹隘,隻從某一點去理解他所接觸的一切,因此顯得十分虛假乏味。有些心靈是平坦的,像一麵鏡子,——這就等於沒有心靈。
然而,在我看來,多數人的心靈像浮雲一樣變幻莫測,就像假寶石一樣五光十色,——總是依照它所遇到的色彩,恭順地改變著自己的顏色。
我不知道,也弄不明白,這個儀表優雅的奧西普的心靈到底是什麼樣的,——用頭腦是捉摸不透心靈的。
我一邊考慮這些事情,一邊向河那邊眺望。坐落在山上的城市,洪鍾齊鳴,一座座鍾樓聳入雲天,就像我所鍾愛的波蘭教堂裏管風琴的白色琴管。教堂頂上的十字架,好像被灰色天空俘獲的暗淡群星,在寂寞地閃爍、顫動,就像要闖出被風撕破的灰色雲幕,升騰到純淨的藍天裏去。城市被陰雲籠罩著,陽光好不容易灑下來,給城市增添了一點亮色,陰雲就飛快地跑過來,遮住陽光,擦去亮色,留下更重的陰影——太陽隻是曇花一現。
城裏的房屋,像一堆堆汙雪,黑黑的、裸露著的土地在房屋下麵,花園裏的樹木,像一個個小土丘;建築物灰色的牆壁上,玻璃窗閃著幽暗的光,讓我想起了冬季;雖然春天已經到來,惱人的鬱悶的氣息還在周圍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