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冰
七個工匠正在城對麵的河上,忙碌地修補破冰用的三棱墩。寒冬來臨時,城郊小鎮上的居民把它拆去當柴燒了。
春天,在這一年來得特別晚,已是陽春三月,看起來倒像陰冷、暗淡的十月,慘淡的太陽隻有將近正午的時候才微微露出頭來,它一會兒隱藏在烏雲裏,一會兒又出現在烏雲之間的昏暗的天上,一會兒又斜著眼兒望一望大地,還並不是天天如此。
基督受難周的禮拜五已經到了,可是,融雪時的簷頭滴水,入夜前就凍成了半俄尺長的鐵青色冰溜;從河上積雪裏露出的冰層像發青的冬天的雲,也有點發青,好像冬天的雲。
木匠們依然工作著。城裏,銅鍾悲切地、呼喚似的唱著歌。工人們仰起頭、凝望那籠罩著全城的模糊不清的淡灰色晨霧。已經舉起的斧子,在即將砍下去的時候,又猶豫地停在空中,就像怕劈碎這溫存的鍾聲。
河道像一條寬闊的帶子,河上,或遠或近、歪歪扭扭地插著一些給道路、冰上的窟窿和隙縫做標記鬆枝;鬆枝向上伸著,就像溺水者痛苦地掙紮著的手臂。
河上沉悶的氣氛令人無法忍受。千瘡百孔的冰痂覆蓋在空蕩蕩的河麵上,十分憂鬱地橫趴在那裏,像一條筆直的大道,通往那濃霧彌漫的地方;一陣陣潮濕的寒風,從那裏憂悒地、懶散地吹來。
……奧西普領班是個穿著整潔、身體壯實的漢子;端正的銀須在緋紅的麵頰和靈活的脖頸上,有規律地卷曲成一個個小周圍。此時這個隨時都想引起別人注意的領班奧西普正在吆喝:
“快點兒幹,兔崽子們!”
接著,他轉向我,諷刺地訓斥著:
“監工先生,你那癟鼻子翹到天上去幹什麼呢?我問他,打發你來幹什麼的?是包工頭瓦西裏·謝爾蓋伊奇派來的吧?如果是那樣的話,你就該督促我們一個勁兒幹活:‘快幹,沒出息的家夥!’瞧,你來就是為了安排這些大事,可是你,做事卻心不在焉,我的孩子,可憐的死木頭!擦亮你的眼睛吧,也吆喝那麼幾聲,既然把你安排到我們這裏來當監工什麼的,那你就發號施令吧,你這個杜鵑蛋!”
他又向夥伴們高聲嚷道:
“別打嗬欠!鬼頭們,今天就得把這件活幹完,不是麼?”
其實這夥人裏最懶的就是他了。他精通本行。會幹活,幹起活來心靈手巧,有興致,有癮頭,可他卻吃不了苦,還常常幹擾工作。當大家都悶聲不響,埋頭幹活的時候,他總是用低微的聲調,講起那些傳奇故事來:
“兄弟們,有過這麼一回事……”
前兩三分鍾,人們幾乎都當他不存在,還在一個勁地锛呀、刨呀、砍呀,可不一會兒,他那溫和的男高音,夢幻般地傳播著、回旋著,把人們的注意力終於給拴住了。奧西普那雙明亮的藍眼睛,甜甜地眯縫著,他撚了撚卷曲的胡須,高興得巴嗒巴嗒嘴,源源不斷地神聊起來……
“他把這條冬穴魚抓住,放進一個簍子裏,到林子裏去了,心想:‘這一回我可有鮮魚湯……’猛然間,不知從哪裏傳來一個娘們兒的尖細呼聲:‘葉-列-霞-,葉-列-霞-……’”
年輕的、修長清瘦的莫爾德瓦人連卡,外號“小百姓”,長著一對驚恐的小眼睛,他提著斧子,張著嘴愕在那兒。
“這時從簍子裏傳出了低沉的回答:‘在這兒呢!……’此時此刻,簍子裏啪噠一聲,一條冬穴魚從裏麵一躍而出,走呀、走呀,又走向自己的湖底去了……”
老兵薩尼亞溫,是個患著氣喘病的陰鬱的酒鬼,好似一直受著什麼委屈。他聲音嘶啞地問:“既然它是一條魚,那怎麼能在陸地上走呢?”
“那麼魚怎麼能說話呢?”奧西普和藹地反問。
一頭灰色的頭發,長著一副狗臉,——顴骨和嘴巴向前伸,額頭向後傾,——這個不起眼的、寡言少語的莊稼漢就是莫克·布德林,他不急不忙地自鼻孔裏哼出三個心愛的字來,“這很對……”
他總是在別人講起什麼離奇的、恐怖的、惡心的,或是可惡的事情時,低聲地,卻是堅信不疑地附和著,“這很對……”
於是,我的胸脯上就像被一隻堅硬、沉重的拳頭捶了三拳。
口齒不清、體態不勻稱的亞科夫·博耶夫也有講點兒魚的事情的欲望,而且已經開了個頭,但是,誰也不相信他,大家都譏笑他結巴。他賭咒、罵街,向空中舉起鑿子,衝著大家的訕笑,氣急敗壞、唾沫四濺地嚷道:
“有的人不論怎麼撒謊,都有人聽,可我跟你們說實話,你們倒哈哈大笑,糊塗蟲,你們鬼迷心竅了……”
大家都把手裏的活扔下,揮動著空手,亂喊亂叫,工作被徹底地打斷了。這時,奧西普摘下帽子,露出一頭漂亮的銀發和微禿的腦門,厲聲喊道:“喂,夠了!別瞎扯了,歇夠了,該幹活了!”
“你自己開的頭。”老兵往掌心裏吐了一口唾沫,嘶啞地說。
奧西普湊近我說:“監工先生……”
我認為他講故事肯定別有用心,隻是不明白他,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懶惰呢,還是讓大家休息休息。在包工頭麵前,奧西普總是擺出一副討好獻媚、低三下四的模樣,——在他麵前“裝傻”,而且,每逢星期六,總要為大夥向他討點“茶錢”。
總的來說,他是個“向著大夥”的人,但是,老年人卻並不喜歡他,認為他是個小醜、懶漢,他們並不尊重他;就是年輕人,雖說愛聽他東拉西扯胡說八道,也不將他放在眼裏,他們不信任他,非但不加掩飾,而且表現得十分露骨。
我和那個受過文化教育的莫爾德瓦年輕人,有時也“暢所欲言”地談談。有一次,我向他詢問奧西普的為人,他冷笑著回答說:“我不知道……我怎麼能知道……就是那個樣子,沒什麼……”
想了片刻,他又補充說:
“已經去世的米海洛,是個烈性子的鄉下人,非常聰明。有一回,他跟奧西普吵起來,說:‘你到底算是個什麼?在你身上工人味已經沒了,你又不是當東家那個料!你就像一個被遺忘在牆角裏的鉛錘兒,吊在線上,悠蕩一輩子……’這些話對他說來,或許是對的……”
莫爾德瓦人又想了想,不安地結束說:“他就這樣,沒什麼,是個好人……”
我在這些人中間,處境十分尷尬。我這個十五歲的少年,包工頭把我派來登記用料數目,叫我盯住那些木工,別讓他們偷釘子,或者把木板拖到酒店去。釘子嘛,他們還是照樣偷,從來沒有因為有我在場而有所收斂,並且,大家都想盡辦法向我表示,在他們的工作中,我是個多餘的、討厭的人。稍有機會,就有人不動聲色地用木板撞我一下,或用別的什麼花招,多少叫我受點委屈,做他們這種事是很在行的。
因為覺得自己與他們格格不入,所以總是讓我感到慚愧。我想和他們和平共處,卻不知道該如何行事。為此我經常責備自己,弄得心裏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