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爾基文集42(1 / 3)

我們的司爐忽然怒氣衝衝,猛地把鐵鏟一揮,大兵吃驚地從他身邊向後退了一步,看看我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不懷好意地低聲說道:“很好!”說完便走出了作坊。

在他們爭論時,我們大家雖然都非常關注此事,但沒有人說話。等大兵一走,我們便吵吵嚷嚷地十分熱鬧地說了起來。有人對司爐大聲喊道:“你不該挑起這件事,巴維爾!”

“幹你的活兒,懂得什麼!”司爐惡狠狠地回答。

我們感到士兵被觸到了要害,丹娘麵臨危險。我們預感到這一點,但同時被一種強烈的好奇心所吸引,覺得非常興奮,將會發生什麼事呢?丹娘能不能抗拒得了大兵的誘惑?大家幾乎一致滿懷信心地叫道:“丹涅氏卡?她頂得住!憑兩隻空手逮住她,沒門!”

我們十分渴望驗證一下我們這位女神的意誌力。我們一個心眼地想要彼此證明,我們的女神是堅強的,在這次角逐中能成為勝利者。以至最後我們覺得對大兵挑逗得還不夠勁,他可能忘記了這場爭論,我們應該努力刺激他的自尊心。從這天開始,我們開始成天地爭論,大家的口才也變好了,這是大家都意想不到的。我們覺得好像是在和魔鬼打賭一般,我們這邊的賭注便是丹娘。當我們從別的麵包師傅那裏打聽到,大兵開始“向我們的丹涅什卡猛攻”,我們心裏痛快極了,日子過得十分起勁,甚至沒有發現老板利用我們的興奮勁頭,一晝夜增加了十四普特麵團的活計。我們似乎連幹活都不覺得累了。丹娘的名字整天不離我們的嘴。每天早上我們都懷著一種萬分焦急的心情等待她。有時我們覺得,她走進了我們的作坊,但人已經不是她了,不是原先那個丹娘,而是另一個人。

而我們從未對她提到曾經發生的那場爭論,也不向她打聽什麼,對她一如既往地既親切又友好。然而好奇心卻壓製不住地滋長出來,這是從前沒有的,它無時無刻折磨著我們。

“弟兄們,今天到期限了!”一天早上司爐即將開始幹活的時候說道。

用不著他提醒我們心裏也非常清楚,但仍然不免吃了一驚。

“注意瞧著她……她馬上就要來了!”司爐提出了建議。

有人惋惜地叫道:“難道憑眼睛能看出什麼來!”

於是我們相互間又展開了一場十分熱烈的爭論。今天我們即將得知我們將一切美好純潔的東西放入其中的器皿,究竟潔淨到什麼程度,它能否抵禦汙穢而不染。這天早晨我們仿佛第一次猛然感覺到我們的的確確是在進行一場驚心動魄地賭博,這次對我們的女神的純潔所進行的考驗,有可能在我們的心目中把她給毀了。這些日子以來,我們聽說大兵堅持不懈地追求丹娘,但不知為什麼,我們當中誰也不問丹娘,她對那大兵態度如何。她每天早上照常按時來我們這兒要麵包圈,模樣和神情仍然像往常一樣。

而這天早晨我們很快就聽見了她的聲音:“囚犯們!我來了……”

我們慌手忙腳地把她拉進來,可當她進來後,我們卻一反常態以沉默來迎接她。我們睜大眼睛看著她,不知該跟她說什麼問什麼。我們陰沉沉的默然地站在她麵前。她顯然對這不尋常的迎接感到吃驚。忽然,我們發現她變得心煩意亂、臉色蒼白,她似乎站立不穩,壓低嗓門問道:“你們這是……怎麼啦?”

“你呢?”司爐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憂鬱地對她說了兩個字。

“怎麼啦,我?”

“沒,沒什麼……”

“喂,趕快把麵包圈給我……”

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催過我們……

“來得及!”司爐不露聲色地說,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她的臉。

於是她猛地轉過身子跑出去。

司爐抓起鐵鏟轉身朝爐前走去,心平氣和地說道:“就是說他成功了!……這個大兵……下流坯!……”

我們像泄了氣的皮球,搖搖晃晃地朝桌旁走去,默默地坐下來,開始沒精打采地幹活。過了一會兒,有個人說:“也許,還……”

“嗯,嗯,說啊!”司爐叫道。

我們都信任司爐,他比我們聰明。他說成了的事就一定是成。我們的心情更加憂鬱和煩燥起來……

十二點,吃午飯的時候大兵來了,他像往常一樣直視我們的眼睛,而我們倒有些不大自在了。

“我說,尊敬的先生們,想讓我表現一下大兵的功勳嗎?”他露出傲慢的笑容說。“你們都到過道那兒去,就從牆上的縫隙裏瞧吧……明白了嗎?”

我們跑了出去,互相拱肩搭背地緊貼在過道上那堵麵向院子的木板牆的縫隙旁邊。等待了沒多久……很快便見丹娘心事重重步履急促地從院子裏走過去,連蹦帶跳地繞過一灘灘融雪和爛泥水窪地。她走進了通向地窖的那扇門。接著大兵吹著口哨也不慌不忙地進去了。他兩隻手插在衣兜裏,胡子輕微地抖動著……

那是個下雨天,我們看見雨水滴落在水窪裏,水窪在雨滴的敲打下蕩起了波紋。那是個灰暗而潮濕的日子,一個百無聊賴的日子。地麵上露出了一塊塊發暗的爛泥。房頂上的積雪也被蒙上了一層肮髒的褐色。淅淅瀝瀝的雨不停地下著,如訴如泣。我們感到全身發冷,非常痛苦地等待著……

先是大兵從地窖裏走出來,他在院子裏慢慢地邁步,抖動著小胡子,兩隻手插在口袋裏,模樣一如往常。

丹娘隨後也跟了出來。快活和幸福的光芒從她眼睛中閃現出來,臉上帶著笑容。她腳步不穩,晃晃悠悠,仿佛是在夢中走路……

我們無法平心靜氣忍受這樣的事實。我們瘋了一般衝到門口,竄到院子裏,嘴裏打著呼哨,凶狠、粗野地朝著她大聲喊叫。

她在看見我們之後十分震驚,全身哆嗦著,直挺挺的立住不動了,腳陷在一堆爛稀泥裏。我們圍著她,幸災樂禍地用最肮髒、最下流的言語肆無忌憚地羞辱謾罵她。

我們不緊不慢地做著這些事,因為她已沒有退路,被我們圍在中間,而我們卻能夠盡情地無所顧忌地挖苦、嘲弄她。我們不知為何沒有揍她。她始終一聲不吭,頭左右搖擺著,轉來轉去,任憑我們對她的萬般羞辱。我們更加變本加厲地向她身上潑撒著髒話,用語言中最惡毒的毒汁潑向她。

她的紅暈在麵頰上消失了。她那雙在一分鍾之前還是幸福的藍色的眼睛睜得老大,胸部急劇地不住地起伏著,嘴唇也在微微地顫抖。

我們在她身上付出了我們所有的愛和一切的一切,而她卻叛離了我們,我們現在已經徹底地一無所有了。我們要對她進行報複,畢竟我們是二十六個,而她隻有一個,因此對於我們施加給她的那點痛苦是無論如何也抵消不掉她所犯下的錯誤的!我們用最無情、最肮髒、惡毒的語言攻擊她、羞辱她,用盡我們所能用盡的一切方法,而她始終用恐懼的眼神望著我們,渾身顫栗,不作一聲。

我們笑著叫著、痛哭著……不知從哪裏又跑過來一群人……我們當中有人拽了一下丹娘的衣袖……

她的眼睛忽然一亮,不慌不忙地把手舉到頭上,將頭發整理了一下,十分平靜地對著我們的臉高聲叫道:“嘿!你們這些可憐的不幸的囚徒!”

於是她徑直地向我們走來,眼中旁若無人,在她麵前我們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一樣,好像我們並沒有擋住她的去路。